《昭影照归途》月下花锄

5、5 红糖水和逼婚嫁

　　唐叶被带着走进去，心如擂鼓。

　　堂上坐着几位权势滔天的大人，四周皆是粗犷兵士，目光灼灼，如火盆烘面。她不自觉地红了脸，后背渗出薄汗，不敢抬头，只盯着脚尖。

　　“豆花饭是你做的？”一道清冷嗓音自上方传来，“在乾都学艺？”

　　唐叶咬了咬牙，声音低低的：“没有……我跟我舅舅学的，舅舅也是个学徒，我只是跟着学了点皮毛，味道是伙房的师傅们一起调的。”

　　德明公公冷笑：“连个正经厨子都不是，也配进帅帐？一群下人调出来的菜，也能叫滋味？也亏得谢将军肯尝。——也是，丰州地界人畜混杂，认不得好坏就往营中卖弄。”

　　他说着，目光一偏，又往谢珩明那边扫去：“一碗豆花饭能端上席面，倒也算是稀罕物件了。”

　　话音落下，原本渐暖的气氛顿时又凉了几分。

　　唐叶低垂的头又矮了些，心头却莫名窜起一股火。

　　她一进门就看出这人是个公公，说话酸得像晒霉了的醋缸子，偏还拿腔作调、张牙舞爪。

　　呸，说他像醋，倒是埋汰了老家的香醋。

　　感受着堂上冷淡的气氛，唐叶咬了咬后槽牙：“大人说得是。乾都的美食千千万，豆花饭名自然排不上，何况大人金贵无比，吃过的山珍海味、盛宴佳肴，当是我闻所未闻，不敢比的。”

　　“不过，自古民以食为天。豆花饭好不好，将军说了不算，您说了也不算，丰州百姓家家喜爱，口口都说香，才敢拿出来献宝。程娘子寻我来也是想着将军初到此地，从吃食上了解民情，体会民生；将军许此物端上桌，自是希望与各位大人一起与民同乐，幸甚至哉。”

　　她说完这几句，气氛像被扯紧的弦啪地一声崩了。德明脸上的笑一下僵住，嘴角哆嗦了两下，竟一时间什么也没说出来。

　　席间传来几声憋笑，有人低头抿酒，有人把酒盏挡在唇边，掩着脸忍笑。

　　堂上短暂沉寂后，温砚白缓缓抬眸，看了唐叶一眼，语声温润：“百姓有百姓的口味，谢将军麾下有如此巧思，可见将军魄力非凡。”他说得云淡风轻，偏一句“巧思”点到实处，把这事儿轻轻盖了个章。

　　夏日的风吹得路边的槐树沙沙作响，唐叶回到伙房，心还没从刚才的营帐里缓过来，想起来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禁也有些后怕，程秀娘倒是开心得很，直夸唐叶有能力有学识，又骂了半天德明，也没多留她，吩咐手下的孙满带着几个士兵将她二人送回豆腐店。

　　马车驶出军营时，唐叶回头望了一眼，阳光洒在营门高高的旌旗下，红得像要烧起来。

　　十两银子啊，这么多天卖豆腐，对于丰州的物价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十两就够自己在丰州买个住处，不用日日睡在柴堆里头，也就是军营里，自己才睡上一次软床。

　　孙满驾着板车，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走到半路时，他开口说：“你叫唐叶是吧？我哥在城里巡查，就在你们杏花巷。”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大哥他经常提起你，说你人好，手艺好。你明天往老树那儿看，我哥就在那边巡逻呢……”

　　傍晚阳光还没有全散，柔柔地洒在唐叶侧脸上。

　　而坐在板车另一侧的赵富贵，看着和孙满说话的唐叶，脸色阴沉得像锅底。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恶意，手悄悄攥成了拳。

　　昨儿在营里被轰出来的时候，他咬着牙没说话，但心里已经开始打算盘。

　　这丫头，没爹没娘，说是和舅舅走散了，保不齐是犯了事，躲到这里来的……好像想到了什么，赵富贵舔了舔嘴角，低声哼了一声。

　　马车驶到赵家门口，赵家老两口早早守在门边，见到唐叶回来，满脸堆笑，语气里却透着掩不住的急切。

　　“丫头回来了，辛苦啦辛苦啦。”李桂花接过她手里的包袱，笑得脸都褶在一起。

　　入夜后，赵家破天荒地炖了鸡，赵富贵穿得整整齐齐，脸洗得发亮，眼睛一直粘在唐叶身上。

　　酒过三巡，赵满仓突然放下碗筷，开口：“丫头，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呢也没多大条件，让你住在柴房，我们心里也难受，但家里条件也不好，也没多的房子给你住……”

　　唐叶筷子放下，不明所以，正打算顺口说出自己打算搬出去。

　　“富贵这孩子虽然嘴笨，但心实。你们两个……要不就把事儿定下来？”赵满仓紧紧盯着唐叶，脸上仍笑着。

　　唐叶脸色唰地一白，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丫头啊，婶子也是真心喜欢你，这么多天，你也知道婶子对你也是真心的，富贵，那不用说，你也看着呢，我和你叔都年轻，你们俩以后有孩子了，我们也能给你们带着，看看这个店，日后挣出来的，都是咱们自己的！”李桂花抓着唐叶的手，嘴里脸上都是喜气。

　　赵富贵脸都笑烂了，搓着手，粘腻的眼神不停的在唐叶身上打量。

　　唐叶猛然站起来，挣脱了李桂花的手，“不不不！我以后要回家的！我不同意！”说完就想往门外跑，又被李桂花死命拉住。

　　赵满仓摔了筷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同意！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犯了事儿跑到丰州来，告诉你！我们早就去衙门打听了，你根本没有户籍和文书！你不同意？我告诉你，丰州这地方，来的十个，九个都不敢报官！你敢跑？我打断你的腿，到时候看你怎么跑！”

　　李桂花做惯了粗活，力气奇大，唐叶又一直在挣扎尖叫，李桂花掏出一块布，塞进唐叶嘴里，又反剪了唐叶的手，最后把她压在了地上，只觉得身下咯人，伸手一摸，竟然摸出一锭银子。

　　那锭银子光可鉴人，起码有十两，赵满仓眼睛紧紧盯着那锭银子，咽了口唾沫，接过银子，又转头去看赵富贵。

　　“富贵！拿根绳子来！把她给绑起来！”赵满仓看着地上的两人，手里紧紧握着银子，“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有钱还藏着！想跑是吧！”

　　赵富贵应了一声，转身就拿出了早就备好的绳子，“爹。”笑得一脸猥琐，“我看就今晚干脆生米煮成熟饭，也省得她再想着跑。”

　　“你说什么？！”李桂花接过绳子，刚捆了两下，听到这话加快了捆绑，把唐叶双手双脚捆好，站了起来，脸色复杂地看了赵富贵一眼，挡在了唐叶面前：“哪有这么办事的？成亲是成亲，礼要走，亲要请，不兴这等不清不白的事！”

　　“娘你别管！”赵富贵红了眼。

　　“我就是要管！”李桂花咬着牙，眼里闪着挣扎的光，“你要是真想让人留下来，就得走明路！别做畜生事！”

　　这天午后，孙全照常巡逻，但已经三天没见过豆腐店的小丫头了，可是弟弟说帮自己打了招呼啊……

　　这几日没见唐叶，总觉不对，今日巡到豆腐街，干脆直接进了店。

　　赵富贵正靠在柜台边，眼里满是得意与阴鸷，计划着再过几天，唐叶熬不住了，自己就可以成亲了，想着想着脸上都止不住的笑。

　　见穿着衙门制服的孙全进门，谄媚着说：“呦，官爷，吃点什么？咱家的豆花饭可是一绝！来一碗？”

　　孙全点点头，“来一碗！”排出几文钱，又说道，“你们店那小姑娘这几天咋没看见？”

　　“她啊，她身体不舒服，在后面歇着呢。”赵富贵手脚麻利，盛出一碗，撒上辅料，“过几日我们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军爷赏脸，来吃口饭啊！”

　　“成亲？！”孙全没有接，瞪大了眼睛，弟弟不是跟说唐叶和赵富贵看着不熟吗？这才几日，就要成亲了？

　　店里人不多，听了赵富贵的话，有几个还来恭喜起来，赵富贵又去跟几人应酬起来。

　　豆花饭冒着热气，油辣子的气息不断袭来。

　　孙全沉默的端过豆花饭，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夹起一块儿豆腐，大概小姑娘真的病了，豆腐味道没有之前的好吃，又听到赵富贵这么说，心里烦闷得很，更是吃不下，胡乱的拌着豆花饭。

　　“就嫁了吧……”

　　“赵家……”

　　“多好的姻缘……”

　　风吹过，一阵阵不清晰的对话传过来，孙全当衙差多年，耳力极好，虽然只有短短几个音节，但还是听到了一些对话。

　　什么意思？孙全心里一颤，手上的筷子也停了下来，正打算仔细去听，却听着赵富贵正夸张的和几位熟客互相恭喜，一脸喜气洋洋。

　　赵富贵这人他略有听说，游手好闲，整日在城里和几个不学无术的人晃荡，之前也被自己抓过几回，这几日倒是改头换面在店里做事。

　　心下的疑虑越来越深，孙全的脸越发沉了，耳边不清晰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豆腐饭搅了又搅，最后“砰”一声放下碗，站起身。

　　“她在哪？”

　　赵富贵愣了一下，眯起眼睛，“官爷您问她干什么？”

　　“她三天没露面了。”孙全冷冷道，“有人托我看着点她。”

　　“她在家里歇着呢，女人那几天，不方便。”

　　“我去打声招呼。”

　　孙全已经大步往后院走。

　　赵富贵脸一沉，拦在他面前：“军爷，这可不合礼数。她马上就是我媳妇了，你这般闯……”

　　“你是个什么东西？”

　　等不及赵富贵说完，孙满直接顶了回去，这话像点着了炸药。

　　赵富贵猛地一吼：“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什么东西？”孙全毫不避让，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钉在赵富贵耳朵里，“敢拦老子？老子今天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你少管闲事！”赵富贵撸起袖子，抄起案台上的擀面杖就砸了过去！

　　孙全反应极快，一手抓住擀面杖，往后一扯，直接把赵富贵拽了个踉跄，随后一脚踹翻了豆花饭的案台，辣油泼了一地。

　　两人扭打起来，碗碟翻飞，桌子踢倒，豆腐缸也被撞得砸碎了一口，泡菜汤流了一地，整个店瞬间炸了锅。

　　食客尖叫着往外跑，有人大喊：“打起来了！衙差和豆腐店干上了！”

　　“去报官啊！”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街口就围了三四十人，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嚷嚷声一浪高过一浪。

　　“赵家的豆腐摊子砸了！”

　　“官爷动手啦！”

　　“为的什么啊！”

　　“听说是为那个做豆腐的姑娘！”

　　正巧此时，程秀娘和四个采购小子并着两个持刀兵士，在集市采购食材，听人喊“赵家豆腐店出事了”，眉头一皱，立马丢下手里的菜，快步赶来。

　　她刚走到巷口，就听到一片嘈杂，豆腐汤混着泡菜水流到街边，赵家的木牌横倒在地，一半还插在水缸里，孙全一身油水、脸上带血正拽着赵富贵的衣领怒吼：“她人在哪！你再说一遍？！”

　　赵家老两口一边喊“杀人啦”，一边上去拉扯。

　　程秀娘和几个带刀的士兵，往那儿一站，又怒喊几声，几个士兵立刻上去把孙全和赵富贵拉开。

　　正打算问问怎么回事，几个穿着艳丽的女人从后门溜了过来，想混着人群走。程秀娘眼尖，一把扯住最胖的一个：“站住！你们是谁？”

　　那女人惊得花容失色，嘴上支吾不清：“我们是……是来做媒的……”

　　“做媒？”程秀娘大惊，那天夜里，唐叶眼睛亮亮的，跟她说攒够了钱她要回乾都去，现在怎么会突然要成亲？！

　　她回头大喝：“彭虎！进去搜！”

　　“是！”程秀娘身边一个持刀士兵，应了一声，拔出刀，抬脚就往后面走，赵家一家慌了，李桂花想冲过去堵门，刚走两步，看着刀锋又不敢。

　　“都别给我动！”另一个持刀士兵，张龙，也顺势拔出了刀，刀锋闪着极亮的光。

　　人群轰然炸开，有人探头，有人叫好，孩子们甚至踩到泡菜水里都不跑，一边喊：“快救人！快救人——”

　　程秀娘跟着进去，后面也有不少人看热闹的跟了进去，只有柴房挂着锁。

　　破旧的柴房门被彭虎一脚踹开，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碎木飞溅。

　　门后的黑暗里，没有人应声，只有一股酸腐味扑鼻而来。

　　等看清了，彭虎急切地喊程秀娘，程秀娘冲进去，脚下差点滑到一滩污水。

　　柴房的角落里，一团灰扑扑的影子蜷缩着，一动不动。

　　“唐叶！”她声音一抬，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与焦急。

　　那一团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缓慢地动了一下。她脸颊苍白，嘴角裂了血口，整个人像从井底捞上来的尸人一般，蜷在地上，手脚还被粗麻绳勒着，腕子发紫。

　　程秀娘当场红了眼圈，几步冲过去跪下，撕开布条，抖着手解绳。

　　“你这是做了什么孽啊……谁给你下的这种毒手？”她哽咽着骂一句。

　　唐叶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动。

　　“来人！”程秀娘回头怒吼。程秀娘小心地将唐叶抱起。她轻得像一团干草，身上带着柴房里的霉味和腐烂味，让人闻了心口发堵。

　　屋外围观的百姓终于炸了锅。

　　“天啊，这赵家真敢做啊！”

　　“那不是做豆腐那姑娘吗？”

　　程秀娘抱着唐叶走出门口，彭虎和张龙手中紧握着刀，眼神锋利如霜，脸色都不好看。

　　孙全早早的就看清了，这下气冲心田，猛地挥刀，吓得众人一哆嗦，刀锋却只是“当”地砸在地上，激起一串火星。

　　出门喊了几个兄弟，“去报告夫长！”

　　街头街尾的人都站住了脚步，看着赵家三口被衙差拖着走出豆腐店，狼狈不堪。几个媒婆哭着喊冤，却没人替她们说话。

　　程秀娘抱着唐叶，坐上马车，回到军营时，已是黄昏将尽。

　　唐叶被半扶着，手脚已经脱开绳子，但还蜷成一团。她意识不太清醒，嘴唇开裂得厉害，嗓子像砂纸刮过，喉咙干得发疼。

　　她闭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人轻轻托住她后脑勺，一勺温热缓缓送入唇齿。

　　是糖水。

　　热意刚入口时舌头一刺，唇角的伤裂了一下，可下一瞬，温热便如一条软绵绵的小溪，顺着喉咙缓缓滑下。

　　甜味不是那种粗暴的甜腻，而是微涩中带着暖意的红糖香，混着生姜的辛辣尾调和枸杞泡软的果香，一层一层，在她干涸的舌面轻轻化开。

　　她不自觉咽下，又抬头去找那碗。

　　“还有呢，一口口来。”耳边是程秀娘低低的声音，第二口比第一口更顺，喉咙像是解冻的冰块，她微微张着嘴，嘴唇颤着，声音干哑得近乎破碎：“……”

　　程秀娘红了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多喝点。”

　　窗外夜色渐深，军营里远处传来兵点人数的铜锣声，旌旗猎猎而动，而军帐中一盏油灯摇曳，一碗糖水尚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