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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嫁衣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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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府西院暖阁里,烛火将新制的宫装映得流光溢彩。
纪嫣然对镜比量着金簪的位置,嘴角噙着得意的笑。
门却被“哐”一声推开,王氏像一阵阴风卷了进来,反手狠狠扣死门栓!
“母亲?”纪嫣然被王氏那淬了毒的眼神惊得心头发毛,手中金簪差点掉落。
“还没进宫呢,我就使唤不动你了?”
王氏的声音尖利,几步逼到近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纪嫣然脸上,“打发婆子三催四请,你当耳旁风?!”
纪嫣然心头一紧,连忙放下簪子,强笑着挽住王氏的胳膊,将她往旁边的软榻上扶。
“母亲息怒!女儿怎敢不听您的?实在是内务府刚送来的宫装首饰繁琐,明日入宫觐见,半点差错都出不得,女儿生怕丢了您和纪府的脸面,这才耽搁了”
“母亲这么晚急着寻女儿,是有什么要紧事?”她敏锐地察觉到王氏身上那股近乎疯狂的焦灼。
王氏压低声音:“要紧事?天大的要紧事!明日!就在明日!白府的轿子一到,那个贱蹄子就成了白家的人了!”
“到时候她背靠白家那棵大树,翅膀硬了,我们再想动她一根汗毛,比登天还难!”
她猛地抓住纪嫣然的手腕,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若让她……若让她有朝一日查清当年柳氏是怎么死的……翻出那些旧账……”王氏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我们母女……都得死!死无葬身之地!柳家那些疯狗……也不会放过我们!”
“那……那怎么办?”纪嫣然也被母亲眼中那实质般的恐惧攫住,声音发颤。
柳氏的死,是悬在她们母女头顶的利剑,也是她心底深处不愿触碰的禁忌。
王氏不再言语,只是从贴身最里层的暗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纪嫣然汗湿的手心。
纪嫣然低头看去。掌心躺着一个不过小指节大小的乌木瓶,触手阴寒,沉甸甸如同握着一块玄冰。
瓶口被暗红色的火漆死死封住,漆面上刻着某种扭曲诡异的符文,看一眼都令人头晕目眩。
“拿着!”王氏的声音像淬了毒液的冰碴。
“这……这是什么?”纪嫣然指尖发凉,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牵机引!”王氏的嘴唇几乎没动,嘶哑的气音从齿缝里挤出。
“西域流进来的绝户毒!古籍残页里才有的方子!无色无味,遇水则沸,色如九幽鬼火!只需一滴,入喉片刻……”
她眼中迸射出疯狂怨毒的光芒,枯瘦的手指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模仿着那恐怖的死状,“筋脉寸寸逆乱!颈项僵直如木偶!死状……与当年柳氏那贱人……一模一样!”
纪嫣然的手猛地一抖,乌木瓶脱手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柳姨娘临死前那张痛苦扭曲、眼球暴凸的青紫面孔瞬间在她脑中炸开!
那是她童年最深的噩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惨白如纸。
“母亲!”纪嫣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恐惧,“这……这是……当年用在柳姨娘身上的……”她不敢再说下去,仿佛那瓶子里关着噬人的恶鬼。
“就是它!”王氏猛地弯腰捡起那乌木瓶,再次塞回纪嫣然冰冷僵硬的手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剩下这最后一滴……现在,用在她的好女儿纪思瑶身上!就在今晚!在她最得意的前夜!让她用她娘死的方式……下地狱!”王氏的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狰狞。
纪嫣然死死攥着那冰寒刺骨的小瓶,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恨吗?她当然恨纪思瑶!恨她那张狐媚的脸,恨她总能分走旁人的目光!
可……让她亲手把这种地狱般的毒药灌进妹妹嘴里,看着她像柳姨娘那样在极致的痛苦中僵直死去……
她做不到!那恐怖的景象光是想象就让她浑身发冷,噩梦般的回忆如同潮水将她淹没。
她甚至能感觉到柳姨娘临死前死死瞪着她的、充满怨毒的眼睛!
“母亲……”纪嫣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浸透了内衫。
“明日女儿就要入宫了……若此时二妹妹暴毙,还是在府中……宫里追查起来,女儿……女儿首当其冲啊!”
“万一……牵机引被查出来……那可是诛九族的罪过!我们……我们谁也跑不了!”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怨恨,她只想摆脱这催命的毒药。
王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那眼神像是要活吞了她。
僵持了令人窒息的几息,王氏眼中的疯狂终于被一丝残存的理智压过。
她猛地一把夺回乌木瓶,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声音嘶哑怨毒:
“没用的东西!明日入宫,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若在宫里出了差错,连累了我……我一定不放过你!”她将那小小的瓶子紧紧攥回手心,如同攥着最后的底牌,眼神阴鸷得可怕。
纪嫣然如释重负,直到王氏离开,她才缓缓转头,看向镜中盛装的自己。
明日,她将风光入宫,可心底却冷得像坠入冰窟。
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变了——
曾经温柔的眼里,如今只剩嫉妒和算计。
而她自己,也早已面目全非。
镜中朦胧的倒影,仿佛晃出了另一个夏日午后。
阳光铺满纪府的花园,暖洋洋的。
八岁的她穿着鹅黄色的小衫,坐在秋千上。
旁边是穿着嫩绿裙子的妹妹——小小的纪思瑶,笑容干净,眼睛亮得像装满了星星。
她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剥开一颗最甜的蜜饯,塞进妹妹嘴里。
妹妹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新月,甜糯的声音像裹了蜜糖。
“姐姐最好啦!”风调皮地掀起她们轻薄的裙角,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银铃,在开满蔷薇的院落里回荡,仿佛能穿透时光。
就在这时,画面里闯进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他好奇地凑过来,目光掠过她,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黏在了小小的纪思瑶身上。
小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带着孩童最直白的惊叹,脱口而出:“妹妹真好看!”
小小的纪思瑶咯咯笑着,害羞地摇着头,声音软糯:“才不是呢,我姐姐才最好看!”
然而,那男孩却像是被反驳了最笃定的真理,小嘴一撇,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锋利,大声嚷道:
“才不是!你姐姐丑死了!”
那一刻,纪嫣然觉得头顶暖融融的阳光骤然炸裂了。
无数看不见的碎片,冰冷、尖锐,无声无息地扎进她的心口。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旁的妹妹——
那双依旧清澈无辜、仿佛盛着整个星空的眼眸,那张光洁无瑕、像初生花瓣般细腻的脸颊,还有那个男孩眼中毫不掩饰的、只对妹妹绽放的光芒……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酸涩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住了她小小的心脏。
就是从那天起,阳光下的秋千似乎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
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
妹妹的睫毛是不是真的比她长那么一点点?
妹妹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不是真的比她更甜?
父亲看向妹妹时,那眼神里闪烁的,是不是一种她从未得到过的、更深切的温柔?
每一次看似亲昵地为妹妹整理发辫、挑选珠花时,她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都在疯狂滋长,如同阴暗角落里悄然蔓延的毒藤:
“如果……如果妹妹不曾存在……”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跗骨之蛆,再也挥之不去。
直到四年前,柳姨娘猝然离世。
看着纪思瑶眼中那曾如星辰般璀璨的光芒一点点黯淡、熄灭,看着父亲望向纪思瑶的目光从曾经的宠溺彻底变作冰冷的嫌恶与厌弃……
那一刻,纪嫣然心底深处,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扭曲的畅快。
终于……终于不用再伪装了。
那副“最喜欢妹妹”的面具,沉重得让她窒息。
于是,这四年里,她开始折磨纪思瑶。一次次羞辱、冷眼、刁难,像是在替那年秋千上的自己讨回公道。
纪嫣然回过神来,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笑。
飞上枝头的是她。
而那个即将嫁入白府的纪思瑶,却要跳进火坑。
她早就打听过了:白宴臣不近女色,又命不久矣。
这场局,输赢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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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院内,红烛高照,映着满院系着红绸的箱笼,喜庆中透着一丝孤寂的冷清。
纪思瑶端坐菱花镜前。镜中容颜,嫁衣如火,凤冠霞帔堆在一旁,流光溢彩。
明日,她将踏入白府,开启一段吉凶未卜的旅程。腕间玉镯冰凉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吱呀——”门轴轻响。
纪思瑶回头,微讶:“祖母?”
满头银丝的纪老夫人被心腹老嬷嬷小心搀扶着,颤巍巍走了进来。
烛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眼底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不舍,目光落在纪思瑶盛装的背影上,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
“瑶丫头……”
老夫人声音沙哑,她缓缓走到纪思瑶身后,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发颤,拿起妆台上那柄油光温润的紫檀木梳。
梳齿轻轻滑入纪思瑶乌黑浓密的发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明日……就是你出阁的大日子了……”老夫人开口,声音哽咽。
“本该是你娘坐在这儿,给你梳头,给你戴上这凤冠,拉着你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些体己话……教你怎么为人新妇……”一滴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重重砸在纪思瑶肩头华美的云锦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可怜我那苦命的柳儿……走的那样早……连她的心肝肉穿上嫁衣是什么模样……都……都看不到了啊……”悲恸的低泣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梳子一下下,温柔地梳过发丝,也梳过那些深埋心底、从未结痂的伤口。
纪思瑶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喉咙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酸涩和撕裂般的痛楚直冲眼底。
母亲临死前痛苦痉挛的样子、祖母当年撕心裂肺的哭嚎、王氏那得意的冷笑……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撕扯。
纪思瑶忽然抬头,喉头微动:“祖母,若……我说柳姨娘她当年不是病死的,您信吗?”
祖母手中一顿,停了半晌,只叹道:“思瑶,有些话,该烂在心里。柳儿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纪思瑶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腥甜在舌尖弥漫。
她懂了。
祖母知情,却选择了沉默。
她偏过头,指尖用力抹去眼角泪痕,留下一道微红。
“祖母……”她强撑着笑意,声音平静,却压抑得近乎苍凉。
“姨娘在天上看着。她一定……很欢喜。孙女会好好的,您别担心。”
老夫人泪眼婆娑,只当她是思母太深。
“老夫人。”门外老嬷嬷低声提醒,“时辰不早了,二小姐明日还要早起梳妆,您也该歇息了。”
纪思瑶起身,将祖母搀到门口。
老夫人攥着她的手,掌心冰凉,泪眼一遍遍描摹孙女的面容:
“瑶丫头……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看着祖母在昏黄灯影中一步三回头地远去,纪思瑶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随之褪去,只剩下冷寂如冰。
母亲……明日女儿就要踏入白府。
请您在天之灵看着——
我会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我一定要查出真相,替您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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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微晃,屋内一片寂静。
秋棠低声推门入内,神情压抑,行至纪思瑶面前,轻声唤道:“小姐。”
纪思瑶回身,眼神凌厉:“查到了?”
秋棠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旧档案,小心递上:
“奴婢偷偷查阅了夫人当年的诊断记录,还有验尸时医官的记载——”
她语气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终是低声道:“死因确是……中毒。毒名千机引。”
纪思瑶眉心一紧,声音骤冷:“千机引?”
秋棠点头,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是种极少见的西域毒物,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市面几乎从无流通。奴婢翻遍了旧卷,才在一本《异方残编》里找到相关记载。”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这种毒发作极快,症状却和旧疾缠身极为相似。夫人多年体弱,府中医者皆断作‘体虚积热攻心’,故无人起疑。”
纪思瑶指尖微颤,声音几乎挤出喉咙:“是谁……给她下的?”
秋棠咬唇,眼中闪过一抹恨意:“奴婢查过,夫人临终前那段时日,王氏日日守在床前,声称‘亲自照料’,不许旁人近身。”
“而夫人故去后,她那两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也被王氏以‘行止不端’的名头卖出了府,音讯全无。”
“奴婢想查,也查不到了。”
屋内沉默,落针可闻。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风雪大作。
“秋棠——”
“从今日起,替我盯紧王氏。她若有一丝异动,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秋棠俯身,肃声应道:“是。”
秋棠退下,屋内重归寂静。
那年,正值暮春。
她因身子时常咳嗽,母亲担心府中湿气重,便应舅舅之请,将她送去了外祖母家小住养气。
她记得很清楚,出发那日,柳姨娘站在院门口,为她亲手披上斗篷,眼里含着笑,嗓音温柔。
“乖丫头,在外祖母家要听话些,早些歇息,别又咳嗽了。”
她那时不过九岁,奶声奶气地拉着母亲的衣袖问:“姨娘,等我回来,你会做酥梨膏吗?我要一整罐!”
母亲笑着点头,“好,为你做两罐。”
那是她记忆中,母亲最后一次抚摸她的头发。
谁知才住了十余日,舅母忽然收到纪府传来的加急信函。她那时还在花厅后头和表姐比着谁绣得花瓣圆,忽听舅舅脸色大变,匆匆叫人收拾行李,说是要送她赶回纪府。
她一路不明所以,直到踏进府门,看见门廊挂满白幡、仆妇跪了一地,才终于明白——
她,再也见不到娘了。
“临终那几日,夫人身边只有王氏……她说不许旁人惊扰,说夫人不过是旧疾发作。”秋棠的话仍在耳边回响。
哪是什么旧疾,是毒。
如今看来,那两罐她未曾尝到的酥梨膏,竟成了永诀前的最后承诺。
她甚至连母亲临终时的一声呼唤,都未能听见。
纪思瑶闭上眼,指尖轻轻拂过桌案,像是隔着时光在触碰那早已冰凉的手。
她曾不止一次责怪自己——
若那时她执意留下;
若那日她再早一刻归来;
哪怕……哪怕只是握住母亲的手,也好。
可她什么都没做到。
母亲的死,王氏要付出代价。
她睁开眼,眼底沉着一片滔天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