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歌》观雨常

27、泉眼

　　暴风骤雨似乎耗尽了力气，那滔天巨浪终于平息，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之下，却弥漫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海风依旧吹拂，送来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腥臭。这气味复杂而污浊，混杂着腐败的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桐油与淤泥混合的怪味。它黏腻地附着在口鼻之间，钻入肺腑。

　　海面覆盖着一层白色泡沫，久久没有消散。这些泡沫堆积在一起，在相对平静的海面上缓慢地蠕动、聚散，同船只碎裂的甲板一起，在海面上漂浮着，无声地随波逐流。

　　杨昭入水的一瞬间，只感觉眼睛火辣辣地疼，海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颊，他加快了手中的速度，向琉璃所在的方向游去。

　　不比寻常的江河，东海深不可测，海面之下一片漆黑，暗流涌动。

　　杨昭不是个没脑子的，他之所以敢跳下来，是因为琉璃曾赠过他一颗避水珠，使水性不佳的他能够在水中自由地呼吸，行动自如。

　　没过多久，感觉到脚底下的触感，流沙险些没过脚面，杨昭知道，这便是海底了。

　　深海之中没有光线，杨昭脖子上的珍珠散发出幽幽的光，堪堪能照亮脚下的路。

　　杨昭右手按在剑柄上，一步步向前试探。

　　“阿璃？阿璃？阿……”

　　“我在这。”

　　阿璃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他的右手被轻轻握住。

　　“傻子，为什么要跟过来？”

　　自然是放心不下，可杨昭拉不下脸，支支吾吾地找着借口：“我，我来降妖，那么重的妖气，必定是个祸患，我要亲自灭了它！”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那你白来一趟。”

　　“什么？”

　　“我看过了，海底没有妖物。”

　　“那这妖气是哪来的？”

　　“你跟我来。”

　　凡人的视力不佳，及时借助珍珠的光，在这浑浊的海底也只能勉强视物，而琉璃就不一样了，她除了超凡的视力，这水流中的每一丝细致入微的变化，她都能感知得到。

　　杨昭任由她牵着自己，来到了一口井边。

　　这是一方开阔的空间，周边的断壁残垣发出若隐若现的荧光。

　　“这是？”

　　“这是我的家，龙宫。”

　　杨昭心下了然，原来她是在这里出生的，那这些发光的柱子，应该就是水晶了。

　　只是如今满目荒凉，妖气就从面前这口井中散发出来。

　　“这井是做什么的？”

　　杨昭的双手抚上井口，探过身子向里面察看。里面污秽的井水映不出他的影子。

　　“这是东海的泉眼。”

　　琉璃一边说着，一边双手结印，银白色的光自她的手中流出，缓缓汇进了井中。

　　“之前出海的时候，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来净化一次泉眼，因为这泉眼自从一百年前就有点不好用了，生不出新鲜干净的水。”

　　经过琉璃的不懈努力，如今的东海才得以休养生息。

　　“一百年前？那时候你就存在了？”

　　杨昭帮不上忙，又舍不得回去，只能站在一旁和她说说话。

　　“对呀，按你们凡人的年纪，都算是你奶奶辈儿的了。”

　　嘿。

　　杨昭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白捡一大孙子的琉璃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不过，我不会介意你比我小的，毕竟我们都拜过堂了。”

　　“哼，你就是祖宗我也娶到手了！”

　　杨昭自从开导过自己后，脸皮又厚了许多，无论琉璃说什么，他都有办法在口舌之快上不落下风。

　　可许久等不来对方的回应。杨昭心中没来由地发慌。

　　“怎么了？”

　　他抬头望去，琉璃低着头不知是在看自己的手还是在看井中的水，凭借灵力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她眼中惊恐的神色。

　　“怎、怎么不说话了？”

　　杨昭两步上前，这个状态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顺着琉璃的视线看去，她手中的净化之力同他之前见过的有一些不同，本是淡淡的银光，而此时那银光之中掺杂了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杨昭不知道那是什么，可琉璃心中明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既是安慰杨昭，也是安慰自己。

　　“这大概是之前用来困我的咒术，还没有清理干净。”

　　嘴上这样说着，可琉璃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再施展净化术。

　　那光线并没有消失，甚至更甚，自行将琉璃的手同这井中的泉眼连在了一起，无法挣脱分毫。

　　杨昭见状，上前试图握住琉璃的手腕，但刚刚触及她的皮肤，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了出来，半只手臂震得又痛又麻。

　　琉璃眼圈通红看向杨昭，颤抖的声音满是委屈：“怎么办？泉眼要毁在我手里了！”

　　一旦泉眼被毁，整个东海将彻底失去生机与希望，变为一潭死水。

　　琉璃不能做这个罪人。

　　她深深地看了杨昭一眼，似乎在用力将他的眉眼刻在心底，随即下定了决心：“拔剑！”

　　杨昭有些犹豫地拔出了腰间的诛妖剑：“这咒法看起来很高级，诛邪未必能斩断，我先试一下！”

　　说着他高举起手中的宝剑。

　　“杀了我！”

　　琉璃痛苦地闭上眼，平静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你疯了？！”

　　千钧一发之际，杨昭慌忙收起了剑锋。

　　“他们的目的是利用我毁了泉眼。”

　　早在刚刚发现净化术之中的端倪的时候，琉璃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轻易地从戒备森严的地牢中逃出来，只怕取妖丹只是个幌子，或者说是顺带脚的事，不是他们最重要的目的。

　　这泉眼上有父王留下的禁制，唯有血脉至亲可解，所以这么多年及时时常失灵，也没有破损半分。

　　他们这是要借她的手，来毁了整个东海。

　　所以杨昭的剑挥下来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可这样做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来不及去深思了，因为琉璃已经感受到了泉眼内部的断裂。

　　她看向杨昭，目光中是恳求，是不舍。

　　杨昭别过头去，手中紧握着诛妖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这是艰难的取舍，一头是刚刚破镜重圆的结发妻子，一头是东海灵和赖以生存的百姓。他迟迟未能下手。

　　琉璃不忍看他这幅挣扎的样子，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既然这么难选，那便不难为你了。

　　琉璃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流转的天雷咒，生出了另一个想法。

　　见琉璃移开了视线，杨昭猜不到她要做什么，下一秒，她就给出了答案。

　　琉璃口中默念了什么，导致手上的金光大盛，统统倒流回了自己的身体之内。

　　东海上空再次乌云密布，汇聚在一起遮蔽了所有天光，云层中隐隐有雷声隆隆作响。

　　“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溯光见状，一脚踹翻了身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修士质问道。

　　“不知道啊！师父没说，师父只是让我们除妖。这金光，这金光师父没教过我们。”

　　“胡说！”

　　溯光咬牙切齿，他看得真切，那云是由天雷咒聚集而来的，一声龙啸，他向海中央飞去。

　　“阿璃！你在做什么！快停下！”

　　杨昭此刻心下了然了几分，琉璃激发出了天雷咒的全部威力，尽数承受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吓得脸都白了，此刻的海底十分明亮，他清楚地看到了琉璃痛苦的表情，她的脸上出现了细小的伤口，伤口渐渐扩大，蔓延到了全身，浑身的皮肤开裂剥落，露出淡蓝色的血肉。

　　她这是在……蜕皮！

　　琉璃出生时先天不足，是母妃用自己的全部灵力孵化了她，但之后还要靠自己修炼成一条真正的龙。

　　距离最后一步只剩一次蜕皮了，但绝不是在这个时机。

　　一阵极其耀眼的光芒过后，闪电贯穿了琉璃的身体。

　　杨昭恢复视线的时候，琉璃的身躯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盘旋在井口上方的白龙，只是那龙身上的鳞片看起来并不锋利，软趴趴的，和皮肉一样稚嫩。

　　杨昭小心翼翼上前，又不忍伸手触碰，他知道剥皮抽髓是锥心之痛。

　　巨大的龙头垂了下来，贴在他的脸颊摩挲，似是安慰。

　　杨昭从那双蓝色的瞳孔之中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倒影。

　　“别哭啊。”

　　琉璃勉强压制住声音中的哽咽，“我就在这里，你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杨昭猛地抬起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就在这里？不跟自己回去了吗？

　　“泉眼坏了，我要想办法寻一个新的泉眼。”

　　杨昭着急地伸手去拦，又担心会弄疼了她。

　　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琉璃昂扬的龙头盘旋而上，然后伸出身上唯一坚硬的利爪，毫不犹豫地挖出了自己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

　　“不要！！！”

　　两颗晶莹剔透的蓝色宝石自水中融为一体，应声落入井中，井口散发出一阵幽幽的蓝光后，一切恢复了寂静。

　　琉璃的残躯盘在井壁之上，静静地卧在上面，一幅沉睡的安详模样。

　　溯光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还有失魂落魄颓然坐在井边的杨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