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变》刘耳令

7、蓝眸

　　隋宴将周苗引到了一个院中，又引周苗到屋里，屋里明着灯，很亮，隋宴坐下命仆从去烧水，让周苗坐在临边的凳子上。

　　仆从拎了热水来，隋宴泡上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不说话，待将茶泡好，递给周苗一杯才开口道：“周公子官拜中书舍人，应当知晓隋某此次入京所为何事吧。”

　　“二公子在山关郡做刺史，进来山关郡战乱频发，大量流民迁入嵘南，陛下特召回宫，以探讨对策。”周苗接过茶又放到桌上。

　　“周公子果真聪慧。”隋宴看着手中的茶道：“隋氏在延川一带虽是大族，但子嗣稀薄，大多是靠门生撑起的门面，隋某这一辈只有一对弟妹，幼弟在京期间，还望周公子多加关照。”

　　隋宴说完，又往周苗未用的茶中添茶，周苗看着那茶越倒越满直到溢出，并不说话。

　　很久的沉默，沉默到倒在桌子上的茶水都凉透了周苗才笑一声说道：“长公子谬赞了，在下只是个六品官员，更算不上聪慧，二公子何须我的照顾。”

　　隋宴听了也笑，便道：“随便给他口饭吃便是，隋氏仇家多，别家的饭食隋某并不放心，周公子倒是信得过的人。”

　　“长公子何出此言？你我在今天以前并未见过，尚不相熟，如何有‘信得过’一说。”

　　“在下来京都两天，也听闻些传言，不知周四公子有没有兴趣？”隋宴没有听周苗回答，直接说道，“在下听四路书院的一个老管事说，周公子曾经叫周澜，巧了，我有一好友也叫周澜，是筑南候府的二公子，今日一见，二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周苗没有说话，盯着茶杯迅速地眨几下眼，让眼睛的干涩感退却一二。

　　四路书院知晓他身份的人凡出府的，任佐卿都给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未出府的隋宴也见不着，这传言是从哪里听来的。

　　见周苗低着头不说话，隋宴又不疾不徐道：“不过隋某看传言有假，周公子哪里是周澜，分明是周家的三公子啊。”

　　周苗猛地抬头，只见隋宴在笑。

　　隋宴用手掐住周苗的下巴，沾了水的拇指覆在右侧嘴角下约莫半指节处，轻轻一擦，抹下些白粉，周苗嘴角下出现颗并不明显的小黑痣。

　　“渤西有奇药，滴入眼中可使黑眼变蓝，久用致眼部干涩、痛痒难耐，常用于私刑。筑南候续弦是我小姑，有胡人血统，蓝眼发卷，一生双子，一子蓝眼，取名周澜。你替阿澜来京中读书，为了伪装成阿澜便每日往眼中滴药？对自己这么狠啊。”隋宴嘴角勾起，注视着周苗那双蓝色的眼睛，“好久不见，阿渺。”

　　周苗眼珠颤动，忽的低头捂住了口鼻，隋宴立马俯身问周苗：“怎么了？”

　　“公子院中可有水源？”周苗声音被手隔住，有些闷，隋宴忙让人带周苗去寻水。

　　…
　　院中，仆从为周苗倒水，周苗将手张开接水，隋宴跟出来，见周苗手中是血，见周苗抬头，眼角挂着几滴泪，竟是皱着眉轻声询问：“哭了？”

　　“没——”周苗没回答完，刚洗净的鼻子又流出血，周苗又低头去洗。

　　“怎么流鼻血了？”

　　周苗捏了捏鼻子，眼见着干净些便让仆从不必再打水，答道：“可能是春天太燥了些。”

　　隋宴见周苗抬头，看见的仍是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抬手冲周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不洗，一会还要回去。”周苗搓把脸，又看向隋宴道，“不好看吗？”

　　隋宴轻轻挑眉：“比起阿澜差远了。”

　　隋宴听见周苗轻轻地“嘁”了一声，问道：“看来四公子并不满意隋某的回答，但是公子这个问法本就轻佻，是想让隋某如何答呢？”

　　周苗轻笑一声，向隋宴勾勾手指，隋宴便倾身到周苗身边，周苗抬手抓住了隋宴的衣襟。

　　“周府的人我一个都不信，你最好也不要表现得和我这种轻佻之人走的太近，更不要总盯着我的脸看。长公子在夜宴中将我叫出来并不合规矩，没准我爹会怎么想。”周苗将“我爹”两字咬的很重，隋宴偏头看向周苗，现下那双蓝色的眼眸中似乎只剩下沉静，隋宴想插话，周苗却没给他机会，“我相信世兄应该是不想在某天从府外回来时在床上看见一张和阿澜一样的脸的。”

　　隋宴心领神会，立马将周苗推开，周苗又想上去抓隋宴，便被隋宴的几个随从捉着手臂，困在原地，隋宴紧皱着眉，深情流露间满是怒色：“周家人就是这么教你的？整日如此轻佻，成何体统！”

　　周家平日里不会给周苗任何帮助，资源、金钱都不会，周苗凑不出一套完整的衣服，平日总是穿着官服和一套米色常服，夜宴之类的场合穿的可谓“琳琅满目”，禁步尚不及中成，不说做工粗糙，周苗只是稍作挣扎，那些下等的玉碰在一起便发出难听的叮铃声。

　　周苗挣了半天，见按住他的那两人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便夸张的笑起来，明明笑累了，却仍大声地说道：“长公子这就是冤枉我了，我平日里不装的正人君子些如何可以骗到现在的官职？我家如此弱势，我到此境地这仕途也是到头了，今夜若是搭上长公子，您去向皇后与陛下美言几句，那我可不是平步青云？”

　　隋宴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会便消失不见，轻声让那两个仆从松了些劲，果然没一会就有人进到了院子。

　　是周夫人。

　　周夫人一进院门就见周苗被隋宴的两个仆从押着，隋宴看着周苗，眼中似有厌恶，于是到周苗面前，竟抬手扇了周苗一下！

　　隋宴稍显震惊，却无法上前阻拦，就见周夫人转过身，周老爷与周芽一行人也来到院中。

　　周老爷声音焦急的问道：“隋公子莫要伤了和气，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竟让您对贱子大动干戈？”

　　周老爷这话说的是关心周苗，实际上却明摆着瞧不上，隋宴越过周夫人看向周苗，只见周苗双眼大睁胸口剧烈起伏，于是吞了口唾沫，正想说话，又被周夫人打断：“老爷，这不已经摆在明面上了，明显是与他那卑贱的娘一样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周夫人说着，又转过身去，抬脚想踹周苗，被隋熹从背后拉住，与周苗拉出些距离。

　　隋宴看见周苗脸颊上泛着泪光，周夫人也看见了，那双蓝眼睛如今充满了血丝，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但她被隋熹交给了两个仆从，被拉着也不好上前，却像胜利者一般骄傲的大喊着：“你还是让我抓到了！你个下贱玩意儿，现在知道廉耻了——”

　　“陈元，家丑不可外扬。”眼见着周夫人还要接着骂，周老爷大吼一声让人闭嘴，又十分正义的说道，“此事小苗做的确实不对，长公子看看如何罚他，您来定便是了。”

　　“滥用私刑，这便是贵府的家风吗？”

　　“周操涌，你有什么资格让人罚我？”

　　隋宴与周苗同时开口，周苗将近是用喊的，将隋宴的声音近乎全然压下，周老爷听见瞬间火气上涌，也上前要扇周苗，手却被一人从后制住，是皇后为隋家人派的暗卫。

　　“周先生，注意言行。”隋宴说着，轻吸口气，让仆从人将周苗放开。

　　周苗被放开后揉下眼，又活动下肩颈，直视着周老爷，却是在对两人说：“父亲、母亲，别忘了周芽那个废物现在的官职是怎么来的。”

　　周芽不爱读书，也不是个上进的性子，上一轮科举险些名落孙山，现在的官职是任佐卿念在他们肯接纳周苗的恩情上在皇帝面前大肆美言得来的闲职，而这些周府的人都知道，却从未有人敢明说出来。

　　周苗说完，感觉有股热流从鼻中流出，拿手去挡又是血，眼前则更加模糊，竟有些忘记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扫视一圈发现少了人，仔细想想少的那人是隋熹！

　　“谋春呢？”周苗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嘴，说罢视野便全部消失，那暗卫见周苗身形晃动，松开了周老爷的手将周苗扶住，带着周苗坐到地上。

　　隋宴轻声吩咐仆从去请大夫来，蹲下看周苗。

　　周苗眨着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被覆上层灰，隋宴将手放在周苗眼前晃，周苗却没有反应。

　　隋宴看着周苗的脸，久久未说话。

　　隋宴没见过周澜长大的样子，但双生子本就极像，周澜若是有幸活到这么大，两人应是除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与嘴角的小痣外都是一样的。

　　周苗又揉了揉眼，恢复些视力便还想去揉，不知是谁说了声“别揉了”，周苗又警觉起来，像受惊的幼兽一般去攀暗卫的手。

　　周老爷与周夫人见周苗突然盯着一处发呆又忽的去抓人的手，以为周苗是被吓疯了，不敢说话，周苗已经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高的官员，这么一位官员，在他们府中、被他们吓疯了，这个后果他们不可估量。

　　周老爷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问隋宴：“长公子，小苗这是怎么了？”

　　隋宴大声道“别问了”，周老爷便住了口，隋宴深呼气，道：“我已派人去叫了大夫，今晚便别让四公子奔波了，在我房里歇下吧，还请老爷夫人先行离开罢。”

　　周老爷周夫人一行人刚走，隋宴便听见周苗轻声道：“谋春呢？”

　　隋宴看着那双渐渐恢复了光彩的蓝眼睛，并没有回答。

　　隋熹明早才到康都，今日根本没有来周府。

　　一会，估摸人都走远了，隋宴垂眼轻笑一声，轻声与周苗道：“三公子演技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