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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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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大雪簌簌。
礼部尚书府偏院角落的柴房,几个婆子端着火盆从廊上走过来,将火盆搁置在院中央,叹息一声在院中矮木凳上坐下。
“这寒冬腊月的,都在前院偷闲耍乐,偏叫我们几个到这儿来守那晦气.......还不是看我们是罚没的?不是府里的家生奴才。”
一个婆子双手揣袖抱怨,另一个瞪她一眼,“你这话被别人听去,少不了一顿板子!太太最恨在背后嚼口舌的人,前些日那事还让你长不了教训?”
那婆子冷笑,“被听了去?谁能听了去?眼下除了柴房里关着的那个,还有谁是听得见我老婆子说话的?”
......
柴房里寂静无声。
实在是太安静,哪怕空中的尘埃也是静静地飘。
任谁来,也注意不到这柴房之中,靠着柴堆,还有一个闭目昏睡的年轻女子。这是个很清瘦的女子,头发披散在两肩,呼吸不可闻,只能看见胸膛小幅度的起伏。
“.......要我说,柴房里那个也是自作自受。府里把她当真小姐养了十五年,一朝发现是个顶替的,也并没有逐出府。老爷太太甚至发了话,还把她当真小姐看待。可她是怎么对老爷太太的?处处顶撞,处处与二小姐争锋。要我说,呸!被关柴房也活该。”
那婆子愤愤不平,旁边也没人接话,任由她自顾自说去。
此事是府中最敏感之事,谁也不愿引火上身。
昏暗无光的柴房中,年轻少女缓缓睁开眼。过了几瞬,她下意识直起身,等到视线缓缓清晰,心跳已然快到极速。
这是哪儿?
她不是,已经死在牢狱里了吗?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狱中老鼠吱吱,赵泽兰抬起手,从小臂到指尖却没有刑具留下的伤痕。心跳怦怦中,她环顾四周,终于辨认出来了这是哪里——
——这是从前她常被关押的地方,礼部尚书赵家的柴房。
自从她假小姐的身份被曝光,自从赵家将真小姐赵杜若接回来,她就常被以“忤逆不顺”“心怀怨愤”之名关在此处。
刚开始赵泽兰怕黑,关不了几个时辰便会求饶。后来习惯了,哪怕待上几天几夜,也断不会服软。
可是她怎么会回到赵家柴房?赵泽兰眼眸睁大——难道她重生了?
外面婆子依旧喋喋不休,“你们还说她不是自作自受?前些日子她被太太斥责禁足,二小姐好心给她送点心,她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将二小姐推进了院中池塘!二小姐本就体弱,这下可好,又发起高热来......太太光是关她都轻了!像这种忘恩负义白眼狼,我看就该逐出府去才好!”
“你少说几句吧!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好议论主子们的事......”
她真的重生了。
赵泽兰听见外面这些长舌头婆子的话,也忆起了些前世的事。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再回到赵家。
心绪万千复杂间,赵泽兰不由得微微出神。
她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这年冬日,父母已经逐渐厌弃了她,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便对她责骂鄙夷。前世的自己心中委屈不甘,每每都要顶嘴,自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而每当自己被责罚禁足或挨家法,她那好妹妹赵杜若总会借着关心探视之命来她面前挑衅,等她忍不住争执,再哭哭啼啼去父母面前告上一状。
赵杜若那些把戏,赵泽兰早就清楚了。她就是凭着眼泪和父母的怜悯,一步步将她置于死地。
是啊,赵杜若的手段,她何尝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看得越来越清楚?
可笑的是,前世的自己,竟还对亲情抱有幻想。她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隐忍,足够乖顺,总能换回父母哪怕半点的怜爱。
正是这份现在想来可笑的执念,成了赵杜若手中的匕首,一次次毫不留情刺向她。
每一次她试图解释,试图辩白,在父母眼中都成了冥顽不灵的顶撞;每一次她被赵杜若设计陷害后的不甘,都成了“心怀怨愤”“不知悔改”的铁证。
赵泽兰缓缓吐气,胸腔前世带来的郁结随着这口气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顿悟澄澈。
亲情?早在她被赵家以假小姐的身份厌弃,被赵杜若步步紧逼,被那所谓的未婚夫婿当众退婚,最终惨死狱中的那一刻,便已彻底死了心。
重活一世,她赵泽兰再也不会去求那些虚无缥缈,抓不住碰不到的东西。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离开这间柴房。
前世这个时候,她也是被这般关着,起初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后来饿得头晕眼花,加上赵杜若派的人假惺惺地来“劝解”,言语间极尽挑衅羞辱,她一时气不过,便与赵杜若的人起了冲突,结果自然是罪加一等,被关了更久。
这一次,她不会再这么傻。
正思忖间,外面婆子的声音又飘了进来,带着几分不耐烦:
“也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这鬼天气,多待一刻都冻得慌!”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可听说了,太太发了话,什么时候大小姐……哦不,是什么时候赵泽兰她自己想明白了,主动认错,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
另一个婆子接话道:“认错?依我看,她那犟脾气,不关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低头的。上次不就是这样?宁愿饿晕过去也不肯说一句软话。”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这次就学乖了呢?毕竟,再犟下去,苦头还是自己吃。”
认错?
赵泽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既然他们都觉得她错了,既然认错就能让她摆脱困境,那她认这个错,又有何妨?
她要出去。
想到此,赵泽兰深吸一口气,积蓄了些力气对着柴房那扇薄薄的木门外道:“外面守着的嬷嬷,烦请去回禀母亲,我知错了。”
——
“她果真认错了?”
赵府东院,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中,与外头的苦寒仿若两个天地。
赵太太歪在铺着锦褥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个手炉,眼皮半合,听着身边大丫头念着新送来的年礼单子,漫不经心问道。
先前守在柴房外头的婆子小心翼翼道:“回太太的话,千真万确。老奴亲耳听见大小姐低头服软了。”
赵太太动作一顿,缓缓睁开眼,眼中有些诧异,随即又化为几分不屑。
在赵太太心里,赵泽兰自从身份被揭穿后,性子就越发倔强。尤其是近一年来,更是处处与她作对,稍有不如意便梗着脖子顶撞,何曾这般轻易服软过?
她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冷淡。
知错了?怕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吧。
不过既然低头,倒也省了些麻烦。她最厌烦的,便是赵泽兰那副不识时务,自寻苦吃的模样。
“既然知道错了,便把她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她有几分真心。”赵太太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婆子领命退下,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脚步声。
赵泽兰多日不曾有进水米,此时不太有力气。两个婆子扶着她,走进暖阁。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旧衣,在天寒地冻中脸色有些发白,但面上却很是平静。
暖阁内,赵杜若正依偎在赵太太身旁。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袄裙,听见脚步动静抬起一张精致小脸,看向走进来的赵泽兰,脸上立刻挂上一副担忧关切的模样,只是眼神中却半分担心也无。
“母亲。”赵杜若柔柔开口,同赵太太道:“长姐来了。”
赵太太掀起眼皮,视线扫在赵泽兰身上。她看见赵泽兰狼狈模样,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喜。
“赵泽兰。”她甚至连一个亲切些的称呼都吝啬给予,“你若是真的知道错了,便和我说说,你错在何处?”
赵泽兰微微垂下眼,“女儿错在......”
她顿了顿,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错在不该误会妹妹的一片‘苦心’。妹妹冒着寒冬亲自送点心探望,女儿却不识好歹,未能体察妹妹那番嘘寒问暖背后、望我早日‘解脱’的深意,反而失手令妹妹受惊落水,实乃女儿之过。”
她这番话,听似在认错,实则字字句句都狠狠扎向赵杜若。
什么叫“一片苦心”?什么叫“望我早日解脱的深意”?这分明是在暗指赵杜若不安好心,故意挑衅!
赵杜若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手指微微一紧。她哪里听不出赵泽兰话中的讥讽和指控?她竟然敢当着母亲的面如此阴阳怪气!偏偏她的话又说得那般诚恳,让人抓不住把柄。
赵太太自然也听出了赵泽兰话中的不对劲,但她更在意的是赵泽兰是否真的肯安分下来。
至于赵泽兰言语间对赵杜若的暗讽,在她看来不过是她不甘心的几声呜咽罢了,无伤大雅。
她冷哼一声,盯住赵泽兰:“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那便好。赵泽兰,我不管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管你对我对杜若有什么不满。你给我记清楚了,如今的赵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赵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很是威风:“这次念在你肯主动认错,便暂且饶过你。若是再有下次,再敢如此不知分寸,顶撞长辈,欺凌姐妹,休怪我不念过去母女情分,将你送去庄子自生自灭!”
这番话不带丝毫温情。所谓母女情分,在她口中也只剩微末。
赵泽兰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顺地垂头,声音平静无波:“女儿谨记母亲教诲,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再不惹母亲和妹妹生气。”
赵杜若见赵太太这般疾言厉色地训斥赵泽兰,心中稍稍解气,但看赵泽兰平顺的模样,又有些不甘。
她柔声劝道:“母亲,您别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长姐既然已经知道错了,想来日后定会改过的。您就宽恕长姐这一回吧。”
她这番话,看似在为赵泽兰求情,实则再次彰显了她的大度和良善。
赵太太摆了摆手,语气疲惫厌烦:“罢了,既然已经认错,就先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吧。这几日给我好好反省,不许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