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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春涧裂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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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七点四十五。
市二院心理科,走廊尽头的窗敞着,风把白纱帘吹得鼓胀,像一面投降的旗。
秦洛曦坐在长椅上,指甲无意识地在“鲸鱼”抱枕的拉链上刮擦——
棉絮从裂缝探头,像急于出逃的云。
傅洛初去缴费,背影在拐角一闪,白大褂的衣角被灯光照得近乎透明。
秦洛曦低头,数地板缝隙:第三条,第四条……数到第七条,一双男士球鞋闯入视线。
鞋面沾泥,却洗得发白,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像某种克制的慌乱。
她顺着裤管往上,看到沈茗礼。
男人比昨夜更憔悴,下颌一片淡青色胡茬,眸却亮得吓人。
他手里拎着一杯豆浆,封口套了两层防烫纸,吸管折成她习惯的45°。
“林叙是我大学室友。”他声音低哑,却竭力平稳,“薄锦珩托我……带你进去。”
秦洛曦没接,目光落在他手背——
虎口一道新鲜血痕,长约两厘米,像被利器划过,尚未结痂。
“怎么弄的?”她听见自己问,语气比想象中软。
沈茗礼指腹摩挲伤痕,笑得勉强:“来得急,被春灯书店的门框刮的。”
——谎言。
其实是旧货铺那条巷子太黑,他跑得急,撞翻一辆倒地的共享单车。
可他没解释,只把豆浆递前一分:“无糖,两粒花椒,你以前……”
话未说完,诊疗室门开——
林叙站在门口,三十出头,发色浅棕,瞳仁却深得像一口井。
他目光掠过两人,最后停在秦洛曦脸上,温和开口:
“秦小姐,到你了。”
秦洛曦起身,鲸鱼抱枕抱在怀里,擦肩而过的瞬间,沈茗礼忽然伸手——
却只是替她理了理被压住的帽绳,指尖一触即离,像怕惊碎什么。
“我在外面。”他退后一步,给她让出整条光亮的走廊。
门合上,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他尚未说出口的——
对不起。
林叙的办公室不大,南窗摆一盆蕨,叶片垂落,像绿色的瀑。
沙发软得整个人陷进去,秦洛曦却脊背笔直,像坐在悬崖边。
林叙不急着开口,倒了杯温水,推给她,杯底沉着两粒暗红色的桂圆干——
甜气在热里缓慢升腾,像某种隐秘的安抚。
“沈先生说,你最近睡眠不好。”林叙声音低,却带着令人松弛的磁力。
秦洛曦垂眸,指腹摩挲杯壁,忽然开口:“医生,你相信人会因为一句话疼两年吗?”
林叙没答,只从抽屉取出一张白纸,递给她一支极细的黑色中性笔。
“画鲸鱼。”他语气轻描淡写,“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秦洛曦攥笔,指节泛白,良久,在纸心落下一笔——
线条颤抖,却倔强地拉出流畅的尾鳍。
画到第二只眼睛,她忽然抬手,在鲸腹位置,用力戳出一个洞。
笔尖穿透纸背,发出“噗”的轻响,像某层薄膜被捅破。
墨汁晕开,裂缝呈放射状,像一座海底火山,终于找到出口。
林叙凝视那个洞,轻声道:“疼吗?”
秦洛曦盯着裂缝,眼眶发红,却摇头:“疼的是它出不来。”
林叙把纸调转,让洞口对准自己:“接下来,我们让它出来——
但不用语言,用你愿意的任何方式。”
他从柜中取出一盒48色粉蜡笔,摊开在桌面,像一排彩虹被折断脊椎。
秦洛曦目光落在最末一排——
深蓝,蟹壳青,暴雨灰。
她伸手,先拿灰色,在洞口周围画漩涡;又换青色,填出一道裂谷;最后,用深蓝,在鲸眼位置,轻轻点出一滴泪。
画完,她额头已渗出细汗,像刚潜完一场深水。
林叙把纸举起,对着灯,裂缝被光穿透,投在墙面,像一条蜿蜒的暗河。
“它出来了。”他声音轻,却带着笃定,“接下来,轮到你进去。”
他指了指那条暗河:“顺着它,走回去,把留在两年前的自己,带出来。”
秦洛曦指尖微颤,忽然伸手,抓住那束光——
掌心空无一物,却留下温热的触感,像握住一条会游动的生命线。
她抬头,第一次直视林叙,眼底有细小的火苗,在风雨里摇晃,却固执地亮着。
“怎么……带?”
林叙合上笔盖,声音像春雷滚过平原:
“先允许自己,恨他。”
“再允许自己,还爱他。”
“最后,允许自己,先救自己。”
三句话,像三把钥匙,同时插进锈锁——
咔哒。
秦洛曦听见胸腔里,某块冰,裂了第一道纹。
诊疗室外,沈茗礼靠墙而立。
头顶冷白灯闪了两下,发出细微滋啦声,像老旧胶片在倒带。
他垂眸,盯着手背那道血痕——
其实不疼,疼的是,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暴雨夜。
那天,她跪坐在客厅,抱着鲸鱼抱枕,哭到干呕,求他:“别走。”
而他,还是走了。
门合上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
像某段关系,被彻底反锁。
如今,他站在另一扇门外,等待审判,却比当年更仓皇。
薄锦珩不知何时出现,左手缠着绷带,右手拎两杯黑咖啡。
他递一杯给沈茗礼,声音冷冽:“林叙是我学长,欠我一次人情。”
沈茗礼没接,只问:“傅洛初呢?”
“缴费窗口排队,我让她顺路帮我拿药。”薄锦珩把咖啡放长椅,目光掠过诊疗室门,忽然开口,“沈茗礼,你怕吗?”
沈茗礼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井:“怕什么?”
“怕她好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彻底离开你。”
薄锦珩声音低缓,却每个字都带着倒刺,“心理创伤最残忍的,不是疼,是清醒。
一旦她清醒,你就再也不是解药,而是——病灶。”
沈茗礼指节无声收紧,手背的伤口重新裂开,血珠渗出,顺着掌纹,滴在地板。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哑得发苦:
“那就让我,当最后一剂病灶。”
“至少,能提醒她——”
“曾经有多疼,以后就该多爱自己。”
薄锦珩盯着他,良久,忽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力道极重,像某种男性间的交付。
“十分钟,林叙会让她闭眼做‘安全岛’想象,你进去,送一样东西。”
他从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玻璃瓶,里头装着几粒白沙,和半片碎贝壳。
“涠洲岛的沙,她当年说,要把余生脚印都留在那。”
沈茗礼接过,瓶身冰凉,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谢了。”他声音低,却带着赴死的郑重。
恰在此时,诊疗室门开——
林叙探头,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沈茗礼脸上:“秦小姐需要你,进来吧。”
沈茗礼深吸一口气,抬脚,却在门槛前停住,忽然回头,看向薄锦珩。
“如果……她让我滚呢?”
薄锦珩抬眉,声音冷得像刀:“那就滚,但把沙留下。”
“让她知道,有人曾想把整个夏天——
连沙带风,都赔给她。”
室内,灯全灭,只南窗留一条缝,天光透进来,像一条细银线。
秦洛曦闭眼,靠在沙发,呼吸轻浅,睫毛却湿成绺。
林叙低声引导:“想象一处安全岛,有风,有鲸,有你最想带的一个人……”
话音未落,门轻响,沈茗礼走进来,脚步极轻,像怕踩碎某片影子。
林叙抬手,示意他止步,却抬下巴,让他开口。
沈茗礼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音:
“洛曦,是我。”
沙发上,秦洛曦指尖微颤,却没睁眼,只轻轻蹙眉,像风里忽然飘来一片旧雪。
沈茗礼摊开掌心,小玻璃瓶在暗处泛出幽蓝——
“我把涠洲岛的沙,带来了。”
“你曾说,要把余生脚印,都留在那。”
“对不起,我迟到了两年。”
他蹲下,与沙发平齐,声音轻得像在给婴儿讲故事:
“现在,我把沙还给你,连同那片夏天——
你若想踏,就踏;
你若想扬,就扬;
你若想……哭,就哭。”
“但请记得,”
“哪怕你一脚踢开,”
“这片沙,也会在你脚下——”
“替你记住,曾经有人,想把整个夏天赔给你。”
话音落地,室内静得能听见银线般的天光,在尘埃里移动。
良久,秦洛曦睫毛颤了一下,一滴泪,顺着眼尾滑下——
落在鲸鱼抱枕的棉絮里,瞬间被吸收,却留下一小片深色痕迹,像海上第一朵浪。
她仍没睁眼,却缓缓伸手,指尖在空中摸索,像溺水者抓浮木。
沈茗礼屏住呼吸,伸手,却在即将碰到她时,停住——
最终,他只把玻璃瓶,轻轻放进她掌心。
瓶身冰凉,她却猛地收拢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抓住一条会游走的命。
林叙抬手,按下遥控器,窗帘无声合拢——
最后一缕天光被切断,室内沉入温柔的暗。
黑暗里,他听见秦洛曦极轻、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像鲸鱼浮出海面,喷出第一束水雾。
然后,她开口,声音被泪浸得沙哑,却字字清晰:
“沈茗礼。”
“我在。”他声音颤,像弦被风拨到极限。
“……别走。”
黑暗里,他眼眶瞬间通红,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伸手,覆在她手背——
掌心相贴,温度交叠,像两片断裂的陆地,在深海里,悄悄试探着,重新拼合。
林叙转身,无声退出,门合拢的瞬间,他抬眼看走廊灯——
冷白灯管闪了两下,终于,彻底稳住。
而室内,黑暗像一条巨大的鲸,温柔地,将两个渺小的人,重新吞进同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