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一系故园心》墨诘

35、三个人的心思

　　苏州的冬雪，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诗意，细密的雪粒子簌簌落下，给粉墙黛瓦的街巷覆上一层薄纱，连空气里都飘着冷冽又温柔的气息。风掠过定觉寺的檐角，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像谁在低声絮语，说些未完的心事。
　　表嫂死了，富管家也未能免难，顾伯伯的棺椁至今还停放着未能入土为安，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做些什么才能来接续他们没有走完的路，这样方可告慰英灵，就像顾易中自己说得“国家已到危亡之际，吾辈自当奋不顾身。”雪落在她的发间，转瞬化成细水珠，像藏不住的泪，刚要滚落，就被她抬手拭去。
　　而且林书娟真切的明白，于她而言，除了这样的家国大义，她还有不能言说私情——她想过千百个理由来拒绝顾易中这带着些荒诞的求婚，却没有一个是，因为不喜欢他。
　　是的，她喜欢他。初见时便生悸动，她知道他有女朋友，她也知道肖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所以她乐见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愿意帮助他们解除误会。别人只道她善良，只有她自己清楚，之后的每一次相处，她都在警告自己——不要心生妄念。
　　雪越下越大，苏州的冬竟也会给人刺骨的寒，林书娟游逛过姑苏的大街小巷，走过顾园的九曲回廊，指尖抚过冰凉的朱红围栏，顾易中站在亭中，他在等着她的回复。
　　“我愿意，我愿意和你坐机关，你放心，我能演好这个顾太太，就怕你演不好这个先生！”泪无声落下，她借着别人的身份参与到他的生活，那么，终此一生，她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众人皆知张海沫，无人识她林书娟。可笑的是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替身游戏里，她欺骗的不止别人，迷失的还有自己。所以她会在得知顾易中不知晓婚约时莫名恼怒，所以，连她自己都在刻意淡化“林书娟”这个名字。
　　听到林书娟的答复，顾易中并没有如释重负，此时的他内心也是饱受煎熬，他只能将自己投身到紧张的忙碌中，去麻痹自己，去逃避着内心深处的想法……
　　写请柬、宴宾客、订礼堂、试婚服……这些事情看似麻烦琐碎，却总有自己的规章程序在。于他而言，真正棘手的是——他该如何给肖若彤一个交待？
　　海沫说，他应该当面说清楚，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他要怎么说，告诉肖若彤自己是假结婚，告诉她自己这样做都是为了潜伏任务，然后让她抱着虚无的承诺去等待？
　　可问题的关键是，他又能给她承诺一个怎样的未来？顾易中的心动摇着。
　　他们自幼相识，唯独他远赴美国留学的那几年，才让这份朝夕相伴有了留白。待他踏海而归时，曾经跟在哥哥们身后、被宠得眉眼带娇的肖小姐，早已在兄长们的引路下走进了那片燃烧理想的天地。她眼底有了更辽阔的光，心中装着崇高的信念，滚烫的热血在血管里奔涌——她所憧憬的那个未来中国，恰恰也是心中的理想国度。
　　于是他卯足了劲向前奔跑，渴望早日得到组织的认可，能与她真正站在同一阵线，并肩劈开旧时代的迷雾。
　　可革命的路从不是铺着鲜花的坦途，理想在现实的礁石上撞得生疼。现实的遭遇让他清醒，书本里的理论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显得如此单薄，热血难敌暗箭，赤诚易遭猜忌，唯有坚定的信念才能披荆斩棘，破开这尸山血海，还一片朗朗青天。
　　请柬最终还是送到了肖君侠手中，此时的肖若彤满心期待着和顾易中一起离开，到太湖根据地去。天越发冷了，她计划着给顾易中织一条新围巾。
　　“结婚？没有我，他和谁结婚去？”肖若彤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笑，可声音却在发抖，像是被风雪冻住了。
　　肖君侠别过脸，喉结滚动着：“海沫。”
　　“海沫……”她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未收起的笑便凝固在脸上，像裹着雪粒，又冷又碎。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除了她，还能是谁？从张海沫住进顾园那天起，从顾易中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起，她就该知道的。
　　不，她已经错怪了他一次，这次她总该信他的，信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信他们在星空下许下的誓言。
　　雪还在下，苏州城被裹在一片素白里。寒山寺的钟声遥遥传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有些爱要藏在伪装里，有些告别要趁着风雪天，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只能踩着碎雪，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像从未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