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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你可以嫁给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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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书娟当晚回去便发起高热来。顾易中守在床前,烛火在描金帐钩上摇曳,映得她烧的潮红的小脸。鬓角的碎发被汗湿得黏在颈侧,像极了雨打后的海棠,蔫蔫地失了神采。他望着她蹙紧的眉头,不断地呓语,自己的眉头也不觉蹙起。两指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最后也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
王妈端着退烧药进来,见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床边,背影在灯影里拉得颀长,倒添了几分落寞。“少爷,您歇会儿吧,我守着海沫小姐。”
她声音放得轻,生怕扰了病人,“军少爷那边我刚看过,已经睡熟了,就是夜里怕要醒几次找您。”
哪怕是情况特殊,也得顾着点男女大防,不然孤男寡女,半夜共处一室,这要是被有心人传出闲话,海沫姑娘这一辈子就完了。当然此时的王妈并不知道近藤逼迫顾易中成婚的事情。
顾易中颔首,筹措了一会儿便挪步出了房门。第二天,他索性向九十号递了假条,白日里便与王妈轮流照看林书娟。这事传到近藤耳中时,对方正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闻言竟抚掌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顾君有心了。”他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道,指尖在桌面轻叩,“你们中国人讲究成家立业,婚礼本就是头等大事,让他安心筹备,公署的事暂且放放也无妨。”
林书娟大好那日,苏州城落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灰蓝色大衣裹着她病后孱孱的身子,灰白礼帽压着瓷白小脸,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像落了层碎钻。顾易中已在城头伫立多时,玄色大衣肩头积着薄雪,见她来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两人并肩立在雉堞边,雪絮如千万玉蝶蹁跹,扑向青砖黛瓦,要为这座浸过硝烟的城裹上素白轻纱。顾易中望着城下渐成银装的街巷,声音混着雪声漫出来:“这城原叫阖闾城,当年吴王派伍子胥筑城,象天法地,三年而成,至今已经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了。”
“原来我们姑苏城已经有这么久远的历史了!”林书娟不明他的想法,便顺着他的话闲聊起来。
顾易中便转头看她,睫毛上的雪簌簌坠落:“我小时候总爱光着脚踩过这些青石板,或是骑车游逛在大街小巷,你信吗?那些墙垣是有温度的?当你指尖抚过的石纹,会跟着呼吸起伏,这是古建筑的脉搏。”
我信的,林书娟嘴角漾开浅弧。她不懂建筑,却懂这种羁绊——就像她指尖的琵琶弦,总能跟着心尖的震颤起舞。
“日本人关野贞说中国没有古建,言下之意,唐构只配在京都扎根。”顾易中喉间滚过一声轻叹,雪落在他发间,竟添了几分萧索,“梁林二位先生寻了七年,才在五台山佛光寺扒出唐代的斗拱。民二十五年梁先生寄信来,嘱我测量一下苏州城并护好这些古建筑,我本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可如今……”他长叹一口气,接着道“可抗战一起,人民皆如蝼蚁,何訾建筑呢?”顾易中说到此处,内心止不住的萧索落寞。
这是他第一次将心剖给她看,带着家国的血与热。林书娟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浪,声音轻得像雪:“戏文里说的家国大义,我懂。有什么要做的,顾先生尽管讲,我都听你的”
顾易中凝视着她,忽然换了话头,目光里带着探询:“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海沫,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我讲讲你的事吗?”
这一问撞得她心口发颤。她慌忙抬眼去接雪花,冰凉落在滚烫的泪上,才没让那点湿意露出来。“我叫……林书娟,不过你还是叫我海沫就好,毕竟你我也是因为海沫才结识的。”她轻声道,像是怕惊扰了这雪,至于她的过往,没有理想做撑,不过是在这乱世中蝇营苟活,泡在苦水中的苦痛已经结痂成疤,何必还是再挖一遍给人看呢?
顾易中默念着“林书娟”三字,见她避开的眼神,便明白了什么——翁太说过,她过去的日子挺苦的。他转开话题,语气重了几分:“我要在九十号潜伏下去,得切断所有旧联系,得让近藤彻底信我。海沫,你能帮我吗?”
“我要怎么帮你?“她不明就里,他却忽然单膝跪地,掌心托着对戒,铂金在雪光里亮得刺眼。“海沫,你可以嫁给我吗?”
雪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像要压垮那份孤勇。林书娟望着满城素白,泪终究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凉得刺骨:“我会考虑的,顾先生。”她心中有些隐秘的欢喜,却带着清醒的钝痛,因为他说得是“可以”,而不是“愿意”。
顾易中喉结滚动,跪在积雪里的膝盖已没了知觉:“抗战胜利那日,我会登报澄清,还你自由。”
她忽然笑了,她想去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却只是擦干了自己眼角的泪——她明白这只是一次帮忙,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