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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领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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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的消毒水味混着初秋的凉意,钻进顾言深单薄的黑色衬衫领口。他指尖夹着的钢笔在领养协议上悬了两秒,墨色的笔尖映出玻璃窗后那个小小的身影。
女孩坐在长椅最左端,背挺得像株营养不良的白杨树。洗得发白的校服裙下摆沾着点泥渍,手里攥着本翻卷了角的《时间简史》,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有人经过时她会往角落缩缩肩膀,露出的半截脖颈在冷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顾先生,”工作人员推过来印泥,“在这里按手印就可以了。”
顾言深收回目光,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了下,落下的指印边缘干净利落,像他做任何决定时一样,不带半分犹豫。十八岁继承家业,二十岁以雷霆手段肃清集团内部的蛀虫,外界都说顾家人骨子里流着冰碴子,此刻这股寒意正透过玻璃窗,悄无声息地漫到女孩脚边。
苏清鸢悄悄抬眼时,正撞上男人看过来的视线。他站在逆光处,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黑色西装裤包裹的长腿笔直地立在地面,像株沉默的冷杉。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把书页攥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顾言深。第一次是在校长办公室,他坐在真皮沙发上听校长汇报情况,指尖转着钢笔,全程没看她一眼。第二次是律师来孤儿院做调查,她躲在楼梯间,听见他用冷淡的声音问:“确定没有其他亲属?”
“苏小姐,跟我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苏清鸢抱着书站起身,帆布鞋在水磨石地面上蹭出轻微的声响。经过顾言深身边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男人忽然开口,声音比中央空调的冷风还要凉:“东西都带齐了?”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慌忙点头:“嗯。”
“嗯”字尾音还没消散,就被他转身的动作截断。顾言深迈开长腿往外走,黑色公文包在身侧轻轻晃动,步伐快得让她必须小跑才能跟上。停车场里,黑色宾利的车门被司机拉开,她刚要弯腰坐进去,手腕突然被攥住。
男人的掌心带着冰意,力道却不轻。他垂眸看着她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笔帽上还贴着卡通贴纸:“孤儿院发的?”
苏清鸢下意识往回抽手,没抽动,只能小声说:“是……是李阿姨给我的。”
顾言深松开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支银灰色钢笔塞进她掌心:“以后用这个。”笔身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抬眼时男人已经坐进了车里,只留下道冷硬的侧脸轮廓。
宾利平稳地驶出民政局,苏清鸢把那支钢笔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夹层,和那片银杏叶并排躺着。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她数着掠过的梧桐树叶,直到车辆拐进条栽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最终停在栋铁艺大门前。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时,苏清鸢的呼吸漏了半拍。喷泉广场中央的雕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修剪整齐的草坪像块巨大的翡翠,远处的主宅是纯白色的欧式建筑,廊柱上缠绕着盛开的蔷薇。
“苏小姐,请下车。”司机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
顾言深已经站在玄关台阶上,管家模样的老人正弯腰听他吩咐着什么。看见她过来,男人朝老人抬了抬下巴:“张叔,带她去二楼最东边的房间。”
“是,先生。”张叔笑眯眯地转向苏清鸢,“小姐跟我来,您的行李已经送上去了。”
苏清鸢跟着张叔穿过挑高的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芒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墙上挂着的油画里,穿盔甲的骑士正举着剑,剑尖好像正对着她的心脏。楼梯扶手是冰凉的大理石,每个台阶都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房间出乎意料的宽敞,淡蓝色的墙纸印着细碎的星子图案,阳台上摆着两盆生机勃勃的绿萝。书桌上放着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从校服到连衣裙一应俱全,尺码仿佛是照着她的身材定做的。
“这些都是先生让人准备的,”张叔指着书桌旁的门,“那边是独立卫浴,热水二十四小时都有。晚餐六点开始,到时候我来叫您。”
关上门的瞬间,苏清鸢紧绷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能看见顾言深站在庭院里讲电话,黑色的风衣被风掀起一角,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冷硬。他对着手机说了句什么,语气里的不耐烦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
孤儿院里的阿姨说,顾先生是大人物,能被他领养是天大的福气。可苏清鸢摸着口袋里那支冰凉的钢笔,总觉得自己像不小心闯进了冰封的城堡,而城堡的主人,根本不欢迎她的到来。
六点整,张叔准时敲响了房门。苏清鸢换上衣柜里的米白色连衣裙,布料柔软得让她有些不习惯。下楼时餐厅的水晶灯已经亮起,长条形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顾言深坐在主位,面前的骨瓷餐盘里只盛着小半碗米饭。
“先生,小姐来了。”
顾言深抬眼瞥了她一下,示意她坐下。长长的餐桌足够坐十几个人,此刻却只坐了他们两个,餐具碰撞的轻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明天让张叔带你去学校报到,”他用银质的刀叉切割着盘中的牛排,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教材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苏清鸢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小声应道:“好。”
“在我这里,不需要你做什么,”他突然放下刀叉,餐巾被整齐地叠放在桌沿,“但有两条规矩必须遵守。”
女孩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他。
“第一,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管的别管。”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第二,别给我惹麻烦。”
水晶灯的光在他眼瞳里碎成冰冷的光点,苏清鸢突然想起孤儿院墙角那只总被欺负的黑猫,每次被踢到角落时,眼里也是这样的神情。她低下头,把脸埋进碗里:“我知道了。”
晚餐在沉默中结束。顾言深吃完最后一口饭便起身离开,黑色的风衣掠过餐椅,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苏清鸢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慢慢拿起面前几乎没动过的龙虾,小心翼翼地剥着壳。
她其实很喜欢吃龙虾,只是在孤儿院从来没见过。
回到房间时,书桌上多了本烫金封面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顾言深苍劲有力的字迹:“每周六晚上汇报学习进度,字迹工整。”墨迹仿佛还带着未干的凉意,苏清鸢对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月光爬上纸页,在末尾的句号上投下小小的光斑。
凌晨一点,苏清鸢被渴醒。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经过书房时,听见里面传来键盘敲击的声响。虚掩的门缝里透出冷白的灯光,她看见顾言深坐在巨大的书桌后,指尖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移动,屏幕的光映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侧脸比白日里更显凌厉。
书桌上散落着几份文件,最上面的一份印着“顾氏集团”的烫金logo,红笔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他突然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拿起桌上的烟盒,打火机的火苗在黑暗中亮了一瞬,映出他眼底的疲惫。
苏清鸢屏住呼吸往后退,不小心撞到了走廊的花瓶。青瓷落地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书房的灯瞬间熄灭。她僵在原地,看着顾言深从黑暗中走出来,逆着楼梯间的微光,轮廓冷得像座冰山。
“谁让你下来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刚从工作中抽离的沙哑,却依旧寒意十足。苏清鸢攥着睡衣下摆,指腹抠着布料上的花纹:“我……我渴了。”
顾言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三秒,转身走向厨房。冰箱打开时发出嗡鸣,他拿出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过来。冰凉的瓶身碰到她手指的瞬间,苏清鸢瑟缩了一下。
“以后晚上别出来晃。”他收回手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手腕,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血管,在冷光下格外清晰。
她抱着水小声道歉:“对不起。”
男人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书房,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动静。苏清鸢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矿泉水瓶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回到房间后,她把那片银杏叶从书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夹进顾言深给的笔记本里。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床沿,她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看着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
树影婆娑间,好像能看见孤儿院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看见阿姨们忙碌的身影,看见那些和她一样等待被领养的孩子。只是现在,她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这里有温暖的房间,漂亮的衣服,还有一个看起来永远不会对她笑的监护人。
苏清鸢把脸颊贴在笔记本的封面上,能闻到淡淡的油墨味。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位冷漠的顾先生什么时候会厌倦她。但她轻轻摸着封面上那个烫金的“顾”字,在心里悄悄地说:我不会惹麻烦的,真的不会。
夜渐渐深了,二楼最东边的房间里,月光下的女孩抱着笔记本蜷缩在地毯上,像只找到临时巢穴的幼鸟,终于在陌生的环境里,闭上了疲惫的眼睛。而楼下的书房里,电脑屏幕的光还亮着,顾言深靠在真皮座椅上,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皱了皱眉,才慢条斯理地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他抬眼看向窗外,二楼的窗帘没有拉严,露出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顾言深拿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是他和父母的合影,照片上的少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他用指腹摩挲着照片边缘,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爸,妈,”他对着空荡的房间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涩意,“我把她带回来了。”
烟缸里的灰烬被风吹起一点,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像一粒无人在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