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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血痂下的米非司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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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中学的喧嚣被远远隔绝在厚重的窗帘之外。孙雨蜷缩在教室角落的座位上,厚重的生物课本摊在面前,像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试图阻挡外面汹涌的、关于陈郁之死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如同细小的毒蛇,无孔不入,钻入她的耳膜,啃噬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
“听说警察还在查那个药瓶……”
“肯定跟她脱不了干系……”
“看她那样子,阴沉沉的……”
“还有她那个弟弟……看人的眼神……吓死人……”
“嘘!小声点!她看过来了……”
孙雨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胃部熟悉的绞痛如同冰冷的铁钩,狠狠搅动。她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金属圆规,尖锐的针尖隔着薄薄的校裤布料,紧紧抵在大腿内侧尚未完全结痂的“H?O”字痕上。那熟悉的、带着自毁意味的锐痛,是此刻唯一能让她维持表面平静的锚点,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恶心感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尖叫。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轻轻推开。
班长李明,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神情永远带着一丝惶惑的男生,又一次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终,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不安,落在了孙雨低垂的头上。
“孙雨……”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异常安静的教室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无声的涟漪。所有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角落那个深蓝色的身影上。
孙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攥着圆规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戒备,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李明咽了口唾沫,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步走过来。这一次,他手里拿着的不是诗集,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打印墨香的纸。他停在孙雨桌边,将那张纸轻轻放在她的桌角。
“教导处……让给你的。”李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恐惧。“……是……是陈郁同学……留在文学社的……遗物清单复印件……教导主任说……让确认一下,有没有……属于你的东西……”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张纸,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纸上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
遗物清单。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孙雨的心上!她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像有无数冰针在同时穿刺!她死死盯着桌角那张折叠的纸,仿佛那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谢谢……”孙雨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没有立刻去碰那张纸,仿佛那会灼伤她的手指。
李明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快步离开,留下孙雨独自承受着周围更加肆无忌惮的探究目光。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孙雨深吸一口气,带着铁锈和灰尘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带来丝毫舒缓。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细微的战栗,极其缓慢地、如同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般,展开了那张折叠的纸。
打印的表格,字迹清晰冰冷。
姓名:陈郁
班级:高三(1)班
职务:文学社社长
地点:文学社活动室
遗物清单:
1. 深蓝色硬壳精装《拜伦诗选》一本(扉页夹有誊抄诗稿数页)……
……
5. 止咳药瓶(棕色半透明玻璃,标签部分缺失)一个(空)……
……
9. 个人笔记本若干(含诗歌创作草稿、读书笔记等)
……
**12. 其他杂物:钢笔、便签纸……沾染唾液的吸管(37根)……
视线在清单上飞速扫过,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当目光触及“沾染唾液的吸管(37根)”这一行时——
孙雨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大脑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摇晃、扭曲!
37根!沾染唾液的吸管!
陈郁……文学社活动室……那个总是温和笑着递给她稿纸的社长……他……他竟然收集了……37根……她……她用过、沾染了她唾液的吸管?!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强烈恶心、被窥视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她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
“呕……”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从她指缝间逸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周围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灼热和异样!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就在这时——
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教室后门!速度之快,带起一股冰冷的气流!
孙冯楷!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此刻就站在孙雨座位旁边,像一道突然降临的、隔绝一切的目光和声音的冰冷屏障。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死寂,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也没看周围惊愕的同学和趴在桌上痛苦干呕的孙雨,目光径直落在她桌角那张展开的遗物清单上。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扫过纸上的文字。当看到“37根”、“沾染唾液”的字样时,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暗的冰层无声裂开,露出底下翻涌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寒流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冰冷的杀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的精准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占有欲。
他拿起那张遗物清单。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那纸张带着致命的病菌。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纸页,目光在“37根”和“沾染唾液”的字样上停留了数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平静,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纸张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嗤啦”声,像某种东西被强行撕裂。
他看也没看,只是将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片,极其自然地放进了自己深蓝色校服外套的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需要被彻底清除的污点被收容。
做完这一切,他才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蜷缩在桌上、依旧在痛苦干呕的孙雨身上。那眼神,冰冷、幽深,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风暴——有对被冒犯的暴怒,有对姐姐痛苦的漠然审视,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掌控。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精准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孙雨冰冷而汗湿的手腕!如同铁钳般将她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呃……”孙雨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胃里的翻江倒海让她眼前发黑。她被迫抬起头,对上了孙冯楷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冰冷和翻涌的暗流,让她瞬间忘记了恶心,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孙冯楷没有说一个字。他一手紧紧攥着孙雨的手腕,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捏着那张折叠的纸片,拽着她,在死寂的教室和无数道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大步流星地走向教室后门!深蓝色的背影决绝而冰冷,像拖拽着一件属于他的、不容他人玷污的所有物。
教室的门被重重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放学的铃声如同沉闷的丧钟,敲打在粘稠滞重的空气里。孙雨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跟在孙冯楷斜后方半步的距离。他像一道沉默的、冰冷的影子,隔绝了她与外界所有的联系,也隔绝了任何试图逃离的可能。脖颈上那圈深紫色的指痕在低垂的衣领下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天台上的窒息和绝望。胃部的绞痛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去。
推开家门,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烟酒、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客厅里一片昏暗,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紧闭着,只有电视机屏幕闪烁着蓝幽幽的、毫无意义的光影,映照着沙发上母亲蜷缩成一团的、模糊的轮廓。
没有开灯。也没有继父张德海那令人作呕的、带着审视和恶意的声音。
一种异样的死寂笼罩着这个所谓的“家”。比平时更沉重,更……粘稠。
孙雨的心底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她下意识地看向孙冯楷。他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他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夜行动物般闪烁着幽微的光。
“妈?”孙雨试探着,声音低哑地唤了一声。
沙发上的身影没有任何回应,依旧蜷缩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孙冯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换鞋,径直朝着客厅深处、主卧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孙雨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她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虚浮。主卧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没有透出一丝光亮。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甜腻的腥气,极其微弱地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钻入她的鼻腔。
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的抽搐!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孙冯楷停在主卧门前。他没有立刻推门,只是静静地站着,侧耳倾听着门内的动静。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令人窒息。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轻轻一拧。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更浓的、那股铁锈混合着甜腻的腥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客厅里原本的沉闷气味!
孙雨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借着客厅电视机屏幕投来的、微弱而诡异的蓝光,她看到了门缝内的一角景象——
深色的木地板上,散落着一些亮晶晶的、如同细碎糖霜般的微小颗粒!在幽蓝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而在那些“糖霜”颗粒旁边——
赫然是一只穿着昂贵真丝拖鞋的脚!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瘫软在地板上!深色的睡裤裤脚上,似乎还沾染着一些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恐惧的抽气声从孙雨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孙冯楷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他猛地将门完全推开!
主卧内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昏暗的光线下猝不及防地、狰狞地展现在两人眼前!
张德海那肥胖臃肿的身体,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破麻袋,面朝下瘫倒在主卧深色的木地板上!他的脑袋偏向一侧,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板,浑浊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瞳孔已经彻底涣散、放大,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嘴巴大张着,嘴角和下巴上糊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沫和白沫的混合物!那甜腻的铁锈腥气,正是来源于此!
他的右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压在身下,左手则向前伸出,五指痉挛般地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在地板上留下了几道带着血痕的抓挠印记!
在他身体周围,散落着更多亮晶晶的“糖霜”颗粒!那些颗粒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污,在幽蓝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恐怖的色彩!
床头柜被撞歪了,上面的台灯倒在地上,灯泡碎裂。一个空了的酒杯滚落在不远处的地毯边缘。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靠近门口的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个被撕开压扁了的银色铝塑药板!
药板的凹槽里空空如也,但上面残留的印刷字迹,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
米非司酮片
孙雨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和咽喉!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胃里的绞痛和翻搅被这灭顶的恐惧彻底淹没!她只能死死地瞪着地上那具扭曲恐怖的尸体,瞪着那些亮晶晶的“糖霜”,瞪着那个刺眼的“米非司酮”空药板……
“呕——!”再也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呕吐感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干呕!身体控制不住地顺着冰冷的墙壁向下滑落,瘫软在地板上,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而孙冯楷。
他站在大开的卧室门口,背对着客厅幽蓝的微光,面朝着房间内那地狱般的景象。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尊冰冷的、毫无生命的雕像。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惊恐,没有意外,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死寂。
他的目光,极其平静地扫过地上张德海那扭曲可怖的尸体,扫过那些混合着血污的亮晶晶的“糖霜”颗粒,最后,落在了那个被踩扁的“米非司酮”空药板上。
那平静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扫描仪般的……审视。
仿佛眼前这血腥恐怖的死亡现场,只是一道需要他冷静分析的、复杂的化学实验现象。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从深蓝色校服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那部屏幕带着裂痕的老旧手机。指尖在冰冷的裂痕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屏幕亮起幽白的光,映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
他没有拨打110。
他的目光越过手机屏幕,极其平静地再次扫过地上张德海那扭曲可怖的尸体,扫过那些混合着暗红血污、在幽蓝微光下闪烁着妖异光芒的“糖霜”颗粒,最后,定格在那个被踩扁的、印着“米非司酮”的空药板上。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孙雨在墙角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干呕和呛咳声,以及她自己牙齿咯咯作响的碰撞声,在这弥漫着浓重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孙冯楷的拇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那个标记着特殊符号(一个被划掉的摄像头图标)的加密软件图标上方,纹丝不动。
他的视线,却缓缓移开了屏幕,转向了客厅沙发方向那团蜷缩在幽蓝光影里的、模糊的轮廓。
他的母亲。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像。电视机屏幕闪烁的蓝光在她苍白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她紧紧攥着空玻璃杯、指节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这平静表象下,那早已被恐惧和绝望浸透、已然崩断的神经。
孙冯楷的目光在那只颤抖的手上停留了数秒。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幽暗的东西沉淀了下去,又无声地翻涌上来,最终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潭。
他收回了悬在屏幕上的拇指。
手机屏幕的幽光熄灭,裂痕重新隐入黑暗。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再看墙角濒临崩溃的孙雨。他转过身,深蓝色的校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朝着客厅沙发,朝着那个如同凝固在阴影里的母亲,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每一步都踏在浓稠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之上。
他停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母亲。阴影笼罩下来,将她完全吞没。
孙雨蜷缩在墙角,停止了干呕,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她死死地盯着弟弟那沉默而冰冷的背影,看着他向母亲伸出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感,此刻却像来自深渊的触手,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探向阴影中母亲那剧烈颤抖的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母亲肩膀的瞬间——
“呜……呜……”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幼兽濒死般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沙发阴影的深处,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
那呜咽声,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孙冯楷伸出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孙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皮肉里,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一种灭顶的绝望预感!
而孙冯楷。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只停顿的手,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道,缓缓地、稳稳地,落在了母亲那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冰冷僵硬的肩膀上。
他的指尖,触碰到母亲单薄睡衣下那如同冰块般刺骨的皮肤。
“妈。”他的声音响起,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别怕。”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