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晚霞 ...
-
齐伯负隅顽抗，不语许久，最终在无尽蚀骨穿心的疼后败下阵来，无奈笑着道：“我说，我说……”
翠娘难以置信：“老齐，你在说什么，你能说什么，这些年你不是，不是一直都很照顾我吗？”
沉吟片刻，齐伯终究无颜抬头。
“翠娘啊翠娘，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我们年少相识，曾经也是别人眼中的青梅竹马。”
“少时就定下娃娃亲，可你把我们的未来毁了，你不仅退婚非得嫁给从逸桑来采药的野男人。”
齐伯讽刺道：“你说他爱你，怎么就在蝉儿生下后发现是个残缺的，就不要你们母女俩了？”
“你天真还愚蠢地可笑，若是当年你没退婚，与我成婚生子，怎么也不会生出这么个怪物害你一辈子。”
翠娘呆滞地轻轻摇头，她眼中的老齐素来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当初聘礼全退，自此因愧疚很少去找他。
齐伯笑得愈发诡异：“你的好女儿伤了村正儿子后，依村正的性子就算打断你的腿，也仍然心有恨意。”
“你被野男人害，被那丑丫头害了一生，我想救你……”
他话没说完，翠娘跟疯了般猛然闯进阵中，掐住他，维持的平和割裂成疯癫：“你说明白，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齐伯无畏地笑：“当初，是我在村正面前谎称逸桑有人，愿以五十两白银买下扶蝉当青楼女子。”
四周安静，所有人都对此话感到明显或不明显的厌恶，鄙夷，有人还心生杀意，被半路拦下。
翠娘的脸逐渐狰狞，她踩住齐伯的满是血的手，在众人眼前毫无半点清醒地对着他打踢骂，往死里打。
无人阻拦。
齐伯躲着，阵中的他吐血不止。
“该死的原来是你啊！！”
“是你啊！！”
“你还我蝉儿……还我蝉儿！！”
她打着不由发出悲戚的哭声。
“你把蝉儿还给我……”
“还给我……”
.
十年前的事，翠娘忘不掉。
往常待她恶语相加的村正，某天平白无故地邀翠娘去吃午膳，她不敢拒绝，犹豫着随便吃了些。
午膳后，村正和蔼道：“往事我可以既往不咎，翠娘，毕竟我们也识这么多年，扶蝉也长大了。”
“该好好孝敬你了，我托人为她在逸桑寻到个差事，不是脏活累活，每月三两白银，平日替主家洒扫便可。”
翠娘不觉欣喜，表面周旋许久说扶蝉样貌丑陋，怕吓着主人家，她的推辞惹恼了村正，对方直接翻脸。
村正：“你别好歹不分，我不怕实话告诉你，逸桑有人愿以五十两白银买下她去青楼，大不了卖艺不卖身。”
“你都被她拖累成这样了，还护着她是自寻死路！”
“这样，我帮你送她去逸桑，到时五十两我分你十两，之前你女儿弄瞎我儿子眼睛的事，就不再追究。”
翠娘：“我可以攒铜钱。”她将自己荷包递给村正，道：“这些不够我还能再攒些，村正你行行好吧。”
“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多年，要是没了她，我可怎么活啊。”
村正嫌恶地拍掉荷包：“谁稀罕这几枚铜钱，我就给你三日时间，你要么把你女儿交出来，不交可以。”
“我自有办法送她去逸桑。”
“她若想不开自寻短见，尸体我就掘地三尺让人挖出来，你知道镇上有个疯子，给他馒头什么都愿意做。”
“翠娘，你也不想你的女儿死后还没了清白吧？”
翠娘杵着拐杖离开，街巷上许许多多的行人，她缓慢走着，无望的泪自眼眶坠下，滴在衣裳，滴在地上。
街巷很长，却无人注意。
茫茫人海，繁华地众多。
竟无她们的容身之所。
到家后，翠娘寂若死灰，她用几个时辰做了许多酥糖，挑最好看的那颗，再三犹豫下扔进毒药中。
蝉儿啊，别怪阿娘狠心。
你这一生太苦，阿娘没用……
护不住你，别哭，待在水缸里就没事了，淹死不痛的，一会儿就好，阿娘会守着你的，会守着你的。
……
扶蝉死后，纵然翠娘编纂谎言，千防万防，还是被村正他们发现了端倪，在田边争执时她被推进田中。
泥沙混着水将她淹没。
临死前，翠娘看着远走的数十来人，无穷无尽的怨念让她抱恨黄泉。
她不甘心啊……
她不能死，蝉儿怎么办。
那晚，翠娘咽气后成了怨鬼。
翠娘成怨鬼后，水缸中也无声无息积攒起妖气，不日后，妖气怨气同行环绕，遍布整个逢栖镇，怨气杀死他们，妖气将他们眼睛逐渐妖化。
让他们死后都多了双丑陋眼睛。
翠娘对齐伯没太大怨气，致使他还有自我意识，原来，她最该恨的是他，他才是罪该万死的那个。
翠娘看着奄奄一息的齐伯，环视四周，最终在众人眼前，将当年所有事情原委都尽数坦白。
医仙也推断说出扶蝉是被妖丹附身，才致使镇内妖气无处不在。
真相就此浮出水面。
医仙神情凝重：“我会将他封在妖狱中，让他饱受折磨痛苦百日后魂飞魄散，神罚自许他永无来生。”
闻言，翠娘如释重负，她跪地痛哭，身上的怨气也随风而散，多年的恨被安放，徒生的是对女儿的愧。
“只是翠娘……”
“你杀孽过重，我无法宽恕你。”
医仙宽和道：“你女儿这十年都在水缸中，你的怨气尽消，困住她的屏障应该已经解了。”
“我可以给你时间与她叙旧，再带你回浮荼仙域领罪。”
翠娘沉沉磕头。
……
没了怨念，翠娘的神情从疯癫转而变得和蔼憔悴，她走路更为不便，迟岁钰先前不知实情，如今对她有些同情，施法变出个拐杖递给她。
翠娘接过：“谢谢…谢谢。”
她一瘸一拐的，步伐很慢。
别芜他们先行去逢栖镇探查了，医仙也随之而去，只有他跟任宴疏不疾不徐地跟在翠娘身后。
翠娘背影极为憔悴，成了没有怨气的鬼，迟岁钰不免道：“离夙你说，她们死后……能入轮回吗？”
任宴疏：“被恶妖附身过后的凡人之躯如被污染，死后不入轮回，翠娘杀孽过重，最轻也会被囚永生。”
到镇中的街巷后，叙竹赶来，摇摇头对任宴疏道：“公子，水缸没破但医仙说扶蝉已经不在里面了。”
“她妖气太重，恐怕不太妙。”
迟岁钰与任宴疏对视一眼，让叙竹跟着翠娘后便四处去寻，大家都各自在寻着人。
迟岁钰心不在焉的：“起先来到逢栖镇，我明明只想除了怨鬼和恶妖，如今……明明错的不是她们。”
任宴疏：“世间苦难事众多，这不过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件。”
迟岁钰呛他：“你说得轻松，不会是因为你没苦过吧。”
任宴疏不语，在迟岁钰别过头时神情漠然下来。
.
暗不见光的破屋角落，扶蝉蜷缩在此，她环抱着自己，没了怨气制衡她彻底吸收妖丹之力。
旧的身体经过十年已经不能用，扶蝉被妖丹重聚的魂魄在外形成新的身体，这里离她的家很远。
十年光阴，她时而意识清明，时而模糊，被暗沉的水笼罩，无数次想喊阿娘将石盖拿走，可她说不了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从前待她那般好的阿娘，会忍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水缸中，留在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
阿娘比谁都知道，她有多怕黑。
久而久之，这种质问变为不甘，转而成恨，她恨，恨翠娘抛弃她，将她带来这个世上后又亲手杀死她。
肩上的蜻蜓振翅，扶蝉顿了下，不予理会，她的妖力察觉到有许多人在找她，可她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人。
在角落兀自睡着，直到被脚步声惊醒，扶蝉抬头：“你们是谁？”
迟岁钰停步，将当年所有事，包括他们来此目的，和医仙都尽数告知了她，这才问道。
“你阿娘在外面寻你，她时间不多了，你真的……不见见她吗？”
扶蝉摇摇头：“我不想见。”
迟岁钰又问：“那你可有执念，我可以尽我所能帮你……”
他话没说完，扶蝉就起身，眼睛直视他：“我没有，你们走吧。”
迟岁钰坦言道：“你因妖丹复生，纵然他们不是你杀的，医仙也会取出你的妖丹，届时你将命不久矣。”
扶蝉不以为然：“我都死过了，还会在乎命不久矣吗？”
……
迟岁钰实在无话可说，同任宴疏离去，路途不远，迟岁钰不解道：“她说不肯见翠娘，怎么跟着我们。”
任宴疏：“翠娘抚养她十六年，不是不想，只是不想面对。”
他复而回头，扶蝉：“……”
迟岁钰尽量柔和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不见她也可以，我们可以帮你给她带话。”
迟岁钰：“你还是不想原谅她？”
他的话让扶蝉黯然道：“我不会原谅她的，她生下我时我是没有意愿去抉择，她见我有重瞳就该掐死我。”
“而不是在我有了意识后，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成人，最后不顾我求生不告诉我，就把我扔进水缸淹死。”
迟岁钰看向任宴疏。
他总不能把这番话带给翠娘吧。
迟岁钰解释道：“这十年翠娘一直守着你，但我们没有替你做选择的权利，所以你见与不见她由你。”
扶蝉纠结道：“我，只是想在远远看她一眼，医仙要取我的妖丹我没有怨言，它本来就不是我的。”
“医仙就算杀我，我也没怨言。”
迟岁钰：“那你跟着我们吧。”
大约半个时辰后，镇上所有木屋都燃起火来，医仙说这种火可除去煞气妖气，这里的东西都留不得了。
翠娘见状大叫一声：“蝉儿，我的蝉儿还在里面，求求你，别烧了。”
医仙知道扶蝉不肯见她，故此只能无奈道：“水缸里面只有她的尸体，翠娘，她没有活，已经死了。”
翠娘沉寂垂首，扔了拐杖，
只身跳进火海之中。
火焰四起，若天边晚霞绚烂。
……
暗处的扶蝉看在眼里，紧攥的手松了，眼里燃起难以辨明的情绪，痛苦或喜悲，此刻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阿娘不恨她。
还爱她。
医仙前来取她的妖丹：“你并未杀过人，妖丹离体，应该还剩三个月，这期间你只要不作恶，我不会找你。”
扶蝉：“多谢。”
外面的结界雾霾逐渐散去。
其余人等，都往外面走去。
迟岁钰看着愣住的扶蝉。
任宴疏：“扶蝉，若你愿意，可随我们回风溯舟，无人会欺凌你，看低你，解千胥会治好你的眼睛。”
“最后仅剩的三个月，你想离开也可以随时走，无需你做什么。”
其他人愣住，叙竹恍惚间仿佛见到多年前救下他的身影，他们五人如此效命于他，不仅是因为金银珠玉，而是都在万念俱灰下被救下。
自此有了容身之所，也没有不被当人，他们五人多多少少都办不成过事，言琅总被打也没被打死。
他和菘月即使做错事也至多被罚些月例，公子赏罚分明，对他，他们敬而远之，又甘愿追随。
扶蝉并未回头，坦然万分：“我生来残缺，饱受白眼和刻薄以对，我不要你们那么漂亮正常的眼睛。”
“我只要那些待我刻薄之人与我同样，感我所感，受我所受。”
她又道：“我的阿娘腐朽自大，爱得无私又自私，我恨她，可既然她没有抛弃我，我也不会舍弃她。”
她步伐轻盈，背影在火海之中显得孑然一身，又毫无畏惧，扶蝉回过头，露出此生最粲然的笑意。
“从前无人听我心事。”
“谢谢你们。”
.
人的恶意犹如蜻蜓复眼，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晚霞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