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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把酒祝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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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两个人离开新加坡,来到英国。在自家的小花圃里,Richard正栽下一大丛天竺葵,对着它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一转过头,却看见渐川和冷黛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Richard的脸不由得一红,好像孩子做了亏心事被抓到一样。三人在小凉亭里闲谈,冷黛说:“您事先也不透露一点风声,让我白白担心这么久。”Richard笑道:“中国玫瑰,假如你事先知道了,又怎么会如此情急?你平日对你的爱人,实在太矜持含蓄,连我也看不出来你真实的想法。”渐川握住她的手郑重的说:“我对您还有一个请求。”Richard望着他,渐川沉吟一下,说:“中国有句名言,叫得饶人处且饶人。”Richard不语,渐川说:“这件事和黄君琬没有关系,对黄家来说我始终是外人,荣泰本来就有亏空,又在投资上出现失误,当日如果投不到那个项目,恐怕已经被华南叶氏兼并了,荣泰毕竟是她家里的产业,怎么可能看着它落到外人手上。”Richard摇摇头,冷黛却凝望着他:“其实我有点担心黄小姐。”渐川沉吟一下:“我的确做过一些安排,好在瑞士账户的事情媒体尚未得知,黄家又长辈众多,人脉深广,这件事最后恐怕会大事化小,最多李代桃僵,君琬也只是担失察之责而已。”他说到这里,终于不免担心地看了冷黛一眼,冷黛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怔怔出神,原来她想起了子霖昨晚给她打的电话。
“冷黛,是我。”“子霖?最近好么?”“恭喜渐川恢复自由身啊。”“你都知道了。”“开玩笑,我二十四小时关注你们。”“天哪,那岂不是什么都被你看见了。”那边爆发出一阵大笑,等那边安静下来,冷黛对着话筒真诚的说:“谢谢你。”他自嘲地笑笑:“我无所谓,只要你过得幸福。”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抬起头来,对着渐川微笑,渐川牵起她的手,两人向Richard告辞。
天色已暮,在冷黛的小公寓里,两人坐在桌边,商量今后的安排。她已经打算好,这次风波结束之后,她会从Richard的公司离职,无论如何,将自己的老板卷到这样的麻烦中,她不是一个称职的雇员。至于将来,她并不担心,她只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都要和陆渐川一起。两人之间已经错过了多少时间,而生命,一共也就几万天。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抬头看渐川,眼里是询问的神色,渐川握住她的双手,温柔地说:“无论到哪里,今后我们不会分开了。”
冷黛说:“你答应我的事,从今往后要一件件做到。”渐川看了她一眼:“我好像没有答应你什么。”她笑起来:“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又没有向你求婚。”他眼睛微眯,笑着看她:“不管怎么样,你是跑不掉了。”她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这么自负,我还是很有魅力的。”然后软语央求:“帮我改一改这封辞职信,好不好?”他咳嗽一声,坐到电脑前面,开始工作。
秋尽冬至,渐川的身体慢慢地衰竭下去,冷黛开车带他去医院的次数更加频繁,他坚持不肯住院,每天在家里和冷黛变着法子消遣,下棋、看电影,冷黛不去找家务助理,事事亲力亲为,渐川坚持不使用太多吗啡和止疼片,只有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使用少许,医生也十分赞叹他的意志力。但是有一天,冷黛上邮局取信,回来的时候没有按门铃,自己用钥匙开门,正走到书房准备拆信,却发现渐川晕倒在书房的地毯上,她大惊失色,叫救护车把渐川送到医院。
渐川醒来的时候,冷黛凝视着他,见他眼睫微微颤动,然后睁开眼睛,他刚刚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冷黛形容憔悴,抱歉地说:“让你受惊了。”她只是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快到新年的时候,渐川要冷黛订回国的机票,他希望回去治疗。院方本来一直都不同意,最后还是Richard出面,主治大夫才勉强答应。渐川的父母前来接机,渐川虽然看起来很瘦,但精神还不错,只是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遵照医院的要求一直坐着轮椅,即使是这样,看到父母的身影出现时,他还是站起来迎接他们,冷黛站在他身后,心中百感交集。
妾身未分明,安得拜姑嫜?
渐川的爸爸妈妈却对她十分亲热,渐川的爸爸开车把他们送到渐川以前在上海的房子里,看到陆妈妈已经预先将这套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不免有些汗颜,想起自己一直和他们没有什么交集,又把他们唯一的儿子拐带到英国这么久,现在他们却对她这样好。渐川经过长途飞机旅行后精神不太好,却一直很愉快,父子俩聊着天,渐川的妈妈早有准备,厨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看见渐川妈妈在厨房消失的身影,冷黛跟进去做下手,很快就做出一桌丰盛的菜肴。四人在桌旁坐下,闲话家常。
渐川吃得很少,每样菜都只是动了一点点,却一直称赞:“妈妈做的菜真好吃,回来果然是对的。”陆妈妈笑咪咪地说:“以前我工作忙,明明知道你想吃我做的饭,却顾不上做,现在我退休了,天天上菜场买菜给你们做饭都行。”渐川笑道:“以后我天天带冷黛回来吃饭,好不好?”陆妈妈斜了他一眼,却夹了一大块鱼肚给冷黛。
吃完饭,渐川的父母怕他们长途旅行太累,给他们收拾好房间,很早就回去了。冷黛走进浴室,预备为渐川放洗澡水,却发现一浴缸的水热气腾腾,她诧异间,渐川已经在外面说:“快去洗澡,水凉了就不好了。”她谦让:“你先洗好了。”他说:“你赶快去,哪来那么多话说。”她磨磨蹭蹭走进去,一面还抱怨:“以前你没有这么大男子主义的啊。”一语未了,他笑吟吟走进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有更大男子主义的呢,你想不想看?”她把他赶出去:“去去去,人家要洗澡。”他才出去。
冷黛出来的时候,渐川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觉得心酸,因为渐川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虽然不忍,她怕他着凉,还是走到他面前,轻轻叫着“渐川”,他一下就惊醒了,问冷黛:“我睡了多久?”冷黛说:“半小时吧。你现在去洗澡么?”他站起来:“我马上去。”她在外面一面看电视,一面等渐川出来。也不知等了多久,连续剧都开始放片尾曲了,渐川却始终没有出来,她忽然感觉恐慌,走到浴室的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门里传来渐川的温和声音:“门没锁,进来吧。”她开门进去,渐川正凝望着镜子,以前的渐川只是略微有一点瘦,现在却显著消瘦下去,手臂上全是吊针的青紫淤痕,因为抵抗力下降的关系,这些青紫始终不能消失。她不敢抬头看渐川的眼睛,只是在氤氲的水汽中搂住他。良久,他的手臂慢慢圈住她。“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好好活下去。”
她一直都很喜欢上海,买菜、做饭、看渐川的爸爸妈妈,甚至是陪渐川复诊,这些事她都做得怡然自得,只是恍惚觉得这样的幸福是偷来的。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她和旧时的同事已经几乎没有联系,所以接到Richard公司法律事务部律师主管Alex电话的时候感到很惊奇。Alex告诉她,Richard为他们的婚事准备了一份贺礼,不日将会转交到她手上。她淡淡苦笑了一下,他们不太可能有婚礼。渐川和黄君琬还没有正式离婚,漫长的手续令人身心疲倦,以渐川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应付财产分割、法庭辩论这些程序,黄君琬也明白这一点,尽管她自己也麻烦缠身,却在这件事上不肯放松。虽然这样,渐川还是尽量自己处理这些事情。
放下电话,冷黛感到有些惭愧,Richard一手提携自己,从一个穷学生到今时今日,她无以为报,现在Richard还对她这么好,她更加无地自容。
Alex上门来做客,冷黛也很高兴,渐川也在旁边,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说话,偶尔说上几句却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说到来意,Alex拿出一个信封,郑重交给冷黛,冷黛接过,将信封里的东西小心倾倒在手上,原来是一把保险柜钥匙,在她白净的手掌中闪着冷冷的金属光泽。她笑了笑,Alex如释重负:“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渐川说:“晚上不如我们去吃上海菜?”冷黛笑:“可以打电话订餐的。”Alex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送走Alex第二天,两人去了银行,打开保险柜的门,里面静静躺着一个U盘,渐川伸手将它拿起来,冷黛锁上柜子的门,两人默不作声对视了一眼。
渐川把玩着U盘,问正在专心开车的冷黛:“你说,这个U盘里面有什么?”冷黛说:“是黄君琬的瑞士银行账户记录吧。”渐川皱眉:“冷黛,我不是不想给你承诺,但是我承担不了后果,我现在这种情况,给你名分只会成为你的负担,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冷黛微笑看着渐川:“没关系,我早就想过了,等到了那一天啊,我会好好过下去的,才不需要你为我担心。”渐川嗯了一声,打开车窗,U盘在空中划出道漂亮的弧线。
最令冷黛开心的,是侧侧的来访。她似是已经从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问起侧侧今后的打算,她倒是很有计划,用离婚时分得的一笔财产,开了一间小小的公司,倒也把各种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渐川说:“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的就尽管说,毕竟我们在这一行这么久,也有一些资源。”侧侧笑:“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一点困难,现在已经上轨道了,你们的事情也多,就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操心了。”冷黛端了两杯茶过来,说:“他有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整天无所事事,还不如找点事情做。你是不知道,原来他这个人真的很闷。”渐川斜睨冷黛:“无所事事有什么不好,总比无事生非强点吧。”冷黛冷哼一声:“是谁无事生非?”渐川向侧侧严肃地说:“侧侧你要劝劝她,我是病人需要休息的,哪有精力整天陪你东跑西跑。”冷黛愤然:“这些地方我们以前都没有去过啊,现在有时间,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反正都是顺路。你再这样说,我以后就天天叫护士来家里打针,让你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个三宅一生的大好宅男。”渐川失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不带这样的啊,侧侧,她平时就这么欺负我的,你说我过得多不容易啊。”下午的阳光正好,冷黛打开白色的窗纱,明亮的光线照进房间,侧侧和冷黛坐在小圆桌的两侧,渐川靠在沙发上面,渐川说:“晚上在这里吃饭吧,冷黛,把爸爸妈妈也叫来好吗?”冷黛说:“好,我去买菜,渐川你招呼侧侧吧。”
只剩下渐川和侧侧两个人在家,打完了电话,渐川仍旧坐在沙发上,侧侧拿着遥控器换电视频道,渐川喝了一口水,似有意若无意问道:“侧侧,听冷黛说你曾经和她在一起住过一段日子,我想知道,冷黛她一个人这些年都是怎样过来的?”侧侧说:“你要是关心她,自然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渐川说:“单身女孩子,过得一定辛苦,我觉得我对不起她,让她吃了这么多苦。你比我幸运,因为你们经历的事,我是没有可能再经历了。侧侧,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侧侧忙问:“什么事?”渐川诚恳地看着她:“我拜托你,在我身后帮我照顾好冷黛。”侧侧感到震惊,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渐川第一次向她提出请求,在这间明亮的客厅中,似乎已经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她感觉到,这个不久于人世的人,正在残忍地硬下心肠,强迫她接受这个事实。
天色渐渐晚了,远处却有一片红色的晚霞,映得房间的家具都镀上一层红色,门铃响了,侧侧连忙应门,是冷黛买菜回来了。
春天已经快要结束,小区的李树旁落满白色的花瓣,绿意越发茂盛,渐川的健康状况却越来越不容乐观,他不得不听从医生的劝告住院,陆家二老和冷黛将他送到医院,渐川还是很轻松:“我想看《旅行的意义》,带了没有?”冷黛说:“你不是折了页角放在床头的么?带来了。”陆妈妈忧心忡忡地说:“进了医院要多休息,尽量配合大夫治疗,书就别看了。”渐川笑:“妈,我知道了,整天在床上呆着不是觉得闷嘛,消遣一下的。”
冷黛走进来的时候,渐川已经入睡,他近来的精力越来越差,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被疼痛折磨,每次都使冷黛万分惊慌,他也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常常有意识支开冷黛,她见到他的时候,多半他已经睡着。
她在他旁边坐下,凝视着他,他的容颜安静,却有一点憔悴,睡梦里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好像蝴蝶抖动羽翼,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温和地问她:“吃过饭了么?”她摇摇头:“一会去吃。”他想了一下,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节车厢里面,好像在旅行,但是我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很多人对我说话,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心里知道,我的确要去一个地方,可是没人能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里。”她握住渐川的手,温柔地说:“无论你去哪里,都应该享受途中的风景。”渐川说:“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安宁幸福的时光。”她说:“我煮了参汤,你趁热喝一点。”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渐川在睡梦中悄然离世。
在走向生命终点的途中,陆渐川始终都是以超然的态度对待。他的心情很平静,这一生他已经竭尽所能,用罄心力,去追求想要的东西,然而对于冷黛,他却终于没能做出妥善的安排。他对人世的不舍,始终都是因为她。
渐川旧日的同学自发组织了一个小型的追思会,追思会上,冷黛又见到了黄君琬,虽然戴着墨镜,却还是能认出她来,她仿佛也瘦了一点,坐在最后一排,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