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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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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浮光
偏院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汁,散发着苦涩难闻的气味。
江萦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他走到床边坐下,望着桌上跳动的油灯火苗,眼神空洞。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和掌控。
江凤笙突然归国,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变数。
“娘……我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衣摆,眼前灰蒙蒙的,像起了一层浓雾。
温热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衣袍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如同墨点绽开的花。
“萦骨?” 翠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
她显然听到了动静,推门进来,装作没看见江萦骨微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自顾自地说着:“老爷让您去前院找他,说……有些事儿要跟您商量。”
“商量?” 江萦骨迅速抬手抹了下眼角,声音带着鼻音。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不同寻常的词,隐隐觉出些不对来,“同我商量?是老爷亲口告诉你的?”
“是呀!” 翠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快步走到桌边端起那碗冷药,“老爷亲口吩咐的!萦骨,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住在这破地方了?”
“也许吧……” 江萦骨低声应了一句,心底却并无多少喜悦。
他站起身,整理衣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他走出房门,沿着昏暗的回廊向前院走去。树影在微弱的月光下轻轻摇曳,廊下的花草还沾着晶莹的雨露。
庭院的中央,江政和与江凤笙父子二人正站在那里说话。除了那几分相似的眉眼和江政和眼尾深刻的纹路,两人站在一起,气质迥异,更像是公事公办的上下级,而非血脉相连的父子。
“……小笙,你之前便见过萦骨吗?” 江政和叼着烟斗,吐出的烟雾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江凤笙神色平静,声音听不出情绪:“今日初见。只不过幼时似乎在家祭时远远见过几面,印象不深。父亲为何这么问?”
江政和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回忆:“唉……想当年,你刚留洋海外不久,我去那边看过你两回。第二次去的时候……就碰巧遇见了萦骨,还有那位苏家二少爷……” 他短促地叹了一声,语气沉重,“你是没瞧见,那孩子当时……脸上、脖子上,全是血口子啊!看着就让人揪心……”
江凤笙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一片缓缓飘落的枯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还是伤的最轻的!” 江政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想起了极为可怕的景象,脸色也变得有些铁青,“那身上……更是惨不忍睹!唉……造孽啊……”
“所以,” 江凤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是那苏晓梦……救了他?”
江政和沉默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嗯……你柏叔走得早,他娘带着他,孤儿寡母的,待在那地方……谁都知道日子不好过。偏巧……那女人又生了一场重病……”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江萦骨走进庭院,正好对上了江凤笙望过来的复杂难辨的目光。
“老爷,大少爷,” 江萦骨走近几步,微微躬身,“不知是什么急事?”
江政和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沉重表情,舒展眉眼,露出一个极为和蔼的笑容:“萦骨呐,你大半年都闷在那偏院里不出来,我总以为你是喜欢那儿的清净,便也没多去打扰……这不,今日听凤笙说,你那地方实在简陋得很,连个正经的火盆都没有,这深秋寒夜可怎么熬?”
江萦骨心中警铃微作,他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谨慎地问道:“老爷,您的意思是……?”
江政和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是凤笙。” 他指了指身边的儿子,“凤笙说,他那边院子宽敞,西厢房还空着,想让你搬过去同住,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他特意让我问问你,可愿意?”
搬去……和江凤笙同住?
江萦骨猛地抬眼,惊疑不定地望向江政和身边的男人。只见江凤笙正抬手摘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微弱的灯光下,他眼底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疲惫感在他冷峻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少见的、近乎脆弱的薄纱。
江萦骨看不透江凤笙此举的真正意图。是怜悯?是监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然而,无论是什么,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一个离开这破败偏院、更靠近江家权力核心、也离他目标更近的机会。
更何况,翠姐那丫头自从跟了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整天担惊受怕。今天她眼里的期盼,江萦骨看得清清楚楚。
拒绝?他有什么资格拒绝?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江萦骨垂下眼睑,恭敬地行了一礼:“萦骨……谢过老爷,谢过大少爷抬爱。”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江政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立刻就要吩咐下人:“好!好!我这就让人……”
“不必麻烦下人了,爹。” 江凤笙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明锐利,他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天色已晚,我亲自带弟弟过去便是。顺便帮他把要用的东西收拾一下。”
江政和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也好,那便去吧。萦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凤笙说。”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叼着烟斗,转身大步离开了庭院。
江萦骨转头看向江凤笙。江凤笙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
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最终,还是江萦骨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大少爷,我那偏院里……还有些零碎东西要收拾搬过去。您若是乏了,就先请回吧,我自己慢慢……”
“无妨。” 江凤笙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迈步向他走来,“你那身子骨,怕是连个包袱都提不动。难不成还让那小丫头搬这么多东西?我同你一道去。”
他走到江萦骨近前,微微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再说……那江承宗看着可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我去了,省得你好不容易被我从他手里捡回来的小命,转头又给弄丢了。”
这话听着是解释,却又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江萦骨想推脱的话再次被堵了回去。听着江凤笙这近乎刻薄的“解释”,他竟觉得有些荒谬的好笑。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竟为了他出口惩戒了那跋扈的三房少爷。
“随您乐意吧。” 他不再挣扎,低声应下。
抬脚,他正准备离开,可长时间的站立和精神紧绷带来的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刚迈开步子,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这一次,江凤笙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慌张。
他像是早有预料般,反应极快,稳稳揽住了江萦骨纤细的腰肢,将他整个人半抱在怀里。
“当心些。”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走路时别分神。”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江萦骨又惊又怕,心脏狂跳。
秋夜的寒气侵入骨髓,而身后人宽阔有力的臂膀与隔着衣物传来的温热体温,对于他这具畏寒惧冷的身体来说,是如同暖炉般无法抵抗的、赤裸裸的诱惑。
他几乎是本能地、虚弱地往那坚实的怀抱里靠了靠,汲取着珍贵的暖意。
“呼……呼……” 他靠在江凤笙胸前,轻轻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他着实没想过,自己的身体竟已差到如此地步,连好好走路都成了奢望。
“吓着了?” 江凤笙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许。他收紧了手臂,几乎是半抱着江萦骨,支撑着他往偏院的方向走。
江萦骨双脚勉强沾地,大半重量都倚在江凤笙身上,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头,惊魂未定。
“……嗯。” 过了好一会儿,江萦骨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回应,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还想自己收拾东西?嘁,我可告诉你,往后要是再这么‘主动’投怀送抱……” 他故意顿了顿,“……我可就要当真了。到时候再说什么礼法规矩,可就晚了。”
“我……我没有!” 江萦骨被他这近乎调戏的话惹恼,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明显的红晕。
他冷下脸,挣扎着想推开江凤笙揽着他的手臂,奈何身体依旧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挣扎更像是欲拒还迎。
“是了,你没有。” 江凤笙从善如流地应道,语气却带着点哄小孩似的敷衍,“那就安分点儿,别乱动。”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了偏院小屋前。江凤笙推开门,半扶半抱地将江萦骨安置在床榻边坐下。“坐着别动,告诉我哪些要带走。”
他径直走向屋里唯一那个破旧的木柜,伸手拉开了柜门。柜子里东西不多,寥寥几件旧衣叠放得还算整齐。
江萦骨无所事事地撑着还有些发晕的脑袋,看着江凤笙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屋子里走动。
“这些床单被褥就不必了,我那儿都用不着。” 江凤笙扫了一眼柜子底层,目光又移向上面一层。他伸手拨弄了一下,动作顿住,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疑惑:“嗯?这是……胭脂?耳珰?还有这个……”
他捻起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玲珑、质地温润的玉铃铛,在这铃铛旁还放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罐,揭开盖子闻了闻,“……桂花油?”
江萦骨看清他手里的东西,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忘了头晕腿软!那是……他娘留下的东西!他忘了自己把它们收在柜子显眼处了!
“别动!” 他急得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扑向柜子,“那是……那是……”
“是什么?” 江凤笙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故意将手里的玉铃铛轻轻晃了晃,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
“……是……是我娘留给我的……” 江萦骨声音发紧,避开他的视线,“……用来换钱的东西。” 他不敢说出“遗物”二字,生怕更引起对方兴趣。
“哦?” 江凤笙挑眉,拖长了语调,显然不信。他掂了掂那枚小巧精致的玉铃铛,触手温润,雕工细腻,绝非寻常物件。“换钱?” 他轻笑一声,“我看着……倒像是无价之宝呢。” 说着,竟作势要往自己怀里揣。
江萦骨眼见他要拿走,心头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少爷!这些……这些真的不值什么钱!您……您还是给我吧!” 情急之下,他甚至伸手想去抢。
江凤笙眉梢微挑,轻松地扬手避开他,将玉铃铛举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够不着而焦急的样子:“嗯?怎的不值了?我看着可稀罕得很。说说,到底是什么?”
江萦骨忍不住咳了两声。
眼见秘密是藏不住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低声急促地说道:“……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大少爷您不能拿着去。”
“嫁妆?” 江凤笙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苍白病弱、风一吹就倒的少年,“你一个男子,要什么嫁妆?”
江萦骨被他看得脸上火辣辣的,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白:“……我娘……与我在海外生活过一段时日。那边……那边常有男子同男子欢好的,虽是有人质疑,可……这于我而言又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况且……我这身子,怕是熬不过几年了。娶妻生子这等事,注定与我无缘。那些小姐丫鬟们……又有谁愿意嫁给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江凤笙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低垂的、脆弱的后颈。屋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所以,” 江凤笙终于再次开口,他推着江萦骨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床边,自己则蹲下身,目光与江萦骨平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觉得……真会有男子,愿意娶个男妻过门?愿意……要你这样的?”
这样的问话本身带着审视和尖锐,但因着他蹲下的姿态、平视的目光和过分柔和的语气,竟奇异地削弱了其中的锋芒,落在江萦骨眼中,更像是一种……平等的询问?
江萦骨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姿态和问题问得一愣。
他看着江凤笙近在咫尺的、专注的目光,那金丝眼镜后的眼眸深邃如海,竟让他一时忘了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深埋在骨子里的骄傲和渴望,轻声却清晰地说道:
“我……便是要找一个独一无二的。”
“一个……全心全意、真心待我的人。”
“我虽……没什么大本事,长得……也不比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我也并非全然无用。” 他的声音渐渐坚定起来,仿佛在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至少……若是有人爱我、敬我,他自会……寻着我的长处。总会有……那样一个人吧?”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期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江凤笙,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江凤笙蹲在他面前,总感觉面前这人与初见时不同了。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精致的轮廓,那份易碎感中透出的倔强和近乎天真的期许,竟让江凤笙心头微微一震。他莫名地想起自己留洋期间,在异国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些稀世珍宝——脆弱、美丽、独一无二,带着时光沉淀的故事和无法复制的光芒。
眼前这个人……似乎也是如此。
“江萦骨”
他轻声唤道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穿过院里的回廊
江家老宅的布局就像一张精心织就的网,正院是网心,各房院落如蛛网般辐射开去。西跨院偏安一隅,离主宅不远不近,既沾着几分正院的体面,又独得一份难得的清静。
江凤笙的院落便在此处。
当江凤笙半扶半抱着江萦骨踏入西跨院时,连廊下悬挂的琉璃灯正随着晚风轻轻晃动,将暖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团。
空气里没有偏院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反倒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着草木经夜雨后的清新,闻着竟让人莫名心安。
“这院子……”江萦骨的目光掠过院角那株半枯的玉兰,又落在廊柱上精致的雕花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怔忪,“比我想象中……要旧些。”
江凤笙低头看了眼怀里人苍白的侧脸,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我留洋前住在这里,回来后也没让人大修过。住惯了,懒得折腾。”他顿了顿,补充道,“西厢房一直空着,前几日让下人拾掇过,该有的都有。”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西厢房门口。翠姐提着个小小的包袱跟在后面,见江凤笙推门,忙快步上前想接过自家少爷,却被江凤笙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先下去吧,”江凤笙的声音平淡,“明早再过来伺候。”
翠姐愣了愣,看了眼江萦骨,见他没反对,便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内早已燃了炭火,暖意融融。与偏院那盏孤灯不同,这里点了两盏琉璃灯,光线明亮却不刺眼,恰好照亮了靠窗的梨花木床,床边的矮几上,甚至还放着一盆刚换上的腊梅,嫩黄的花苞缀在枝头,透着几分生机。
江凤笙将江萦骨放在床沿,转身去解自己的大衣扣子。脱下外套的瞬间,露出里面剪裁合体的深色衬衫,肩背挺直如松,连带着周身那股冷冽的气场都柔和了些许。
“坐着歇会儿,”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盖在江萦骨腿上,“我让人再送些吃的来,你晚饭没怎么动筷子。”
江萦骨没应声,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被灯光染成橘色的夜空,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在想什么?”江凤笙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脸都白了,又不舒服?”
江萦骨猛地回神,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没、没有……”
江凤笙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局促,非但没退开,反而俯身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竟奇异地不令人反感。
“在想……为什么是西跨院?”他直接点破,语气带着几分玩味,“还是在想,我把你安置在这儿,到底安的什么心?”
江萦骨被他问得一噎,他别过脸,看向那盆含苞的腊梅,声音细若蚊蚋:“大少爷多虑了。”
“是吗?”江凤笙低笑一声,直起身,转身走向桌边倒了杯温水,递到他面前,“先喝点水。药的事我让人重新煎了,等会儿送来。”
江萦骨接过水杯的手指微微发颤,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小口抿着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屋内的陈设——书架上整齐地码着书,大多是外文著作;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笔锋苍劲,不像是女子手笔;最显眼的是窗边那张梨花木书桌,桌面上放着砚台和几支毛笔,旁边还压着一张摊开的信纸,墨迹未干。
这屋子处处透着主人的气息,沉静、克制,带着几分疏离的书卷气,却又在细节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度。
“这画……”江萦骨忍不住开口,目光落在那幅山水画上,“是大少爷自己画的?”
江凤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留洋学过几天,瞎画的。”
“画得很好。”江萦骨由衷地说。他虽不懂画,却能看出那笔锋里的韧劲,像极了眼前这个人。
江凤笙没接话,只是走到书桌前,将那张未写完的信纸收了起来。动作间,江萦骨瞥见信纸边缘露出的字迹,笔力遒劲,与他想象中温文尔雅的气质竟有些不符。
“大少爷,今日什么时候回的屋?”
江萦骨仰头看他,大抵是因为这温馨舒适的环境作祟,他常年以来紧绷的神经都软下来,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温和许多
“你甩开我,偷偷回去抹眼泪的时候”
江萦骨怔住,惶恐看他
“你……你……”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先道歉,说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对他甩脸色……还是,问他为何知晓……
“要说什么?还不会被我猜中了,真的哭了吧?”江凤笙看着他,“欸,为何会哭?想起什么了?还是谁刁难你了?”
一连串的问题惹得江萦骨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撇过头不理他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低低的回话声。江凤笙扬声道:“进来。”
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应声而入,规规矩矩地将食盒放在桌上,又福了福身:“大少爷,厨房炖了冰糖雪梨,还有些清淡的点心,您看……”
“放下吧。”江凤笙挥了挥手,待丫鬟退出去,才转身对江萦骨道,“多少吃点,垫垫肚子。”
江萦骨本没什么胃口,可那冰糖雪梨的甜香顺着空气飘过来,勾得他胃里一阵空落落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被江凤笙半劝半逼着吃了小半碗。温热的甜汤滑入喉咙,带着清甜的暖意,竟让他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些许。
“你母亲……”江凤笙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是姓苏?”
江萦骨舀着雪梨的手猛地一顿,勺子“当”地一声撞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眼,对上江凤笙探究的目光:“大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江凤笙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只是听父亲提过一句,说你母亲是海外回来的,性子烈得很。”
“烈?”江萦骨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或许吧。不然也不会……”
他没说下去,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她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江凤笙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脸,心头莫名一紧。他想起父亲傍晚时的话——“那女人又生了一场重病”,想起江萦骨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想起那枚被他藏在柜子里的玉铃铛……那些碎片般的信息拼凑在一起,隐隐指向一个残酷的真相。
“抱歉。”他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
江萦骨摇摇头,放下勺子,站起身:“大少爷若是没旁的事,我想歇息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疏离,像是在刻意拉开距离。
江凤笙看着他过分单薄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夜里冷,炭火我让人多备了些,若是不够,就叫外面的丫鬟。”他顿了顿,补充道,“药好了我让人送过来。”
“不必了。”江萦骨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我自己记得。”
江凤笙没再坚持,只是站在原地,听着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直到那声音渐渐平息,才转身离开了西厢房。
房门被轻轻带上的瞬间,屏风后的江萦骨才缓缓睁开眼。他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与记忆里母亲身上的桂花香气截然不同。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母亲临终前,他在海外那间破旧阁楼里见过的月光。
“娘……”他无声地呢喃,指尖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那里藏着那枚玉铃铛,“我是不是……离你越来越远了。”
又是一阵莫名的心闷,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争执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声音尖利又熟悉,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刻薄。
江萦骨心头一紧,挣扎着起身,走到窗边,撩开一角窗帘向外望去。
月光下,西跨院的角门外,林晚秋正站在那里,一身锦缎旗袍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她身边的丫鬟正对着守院的婆子厉声呵斥:“瞎了眼的东西!太太来看大少爷,也敢拦着?”
那婆子一脸惶恐,却依旧挡在门口:“回太太的话,大少爷吩咐过,夜里不见客……”
“放肆!”林晚秋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我看你们是忘了谁才是江家的主母!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