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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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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深秋
深秋的雨,在黄昏时分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先只是试探地敲打着屋脊与枯叶,继而便连成了片,织成一张冰冷潮湿的巨网,沉沉罩住了这座灰败的江家老宅。
空气里浮动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儿,丝丝缕缕,从偏院紧闭的窗棂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缠绕着人的鼻腔,挥之不去。
江凤笙踏进老宅的门槛。微凉的风卷着细密的雨丝,无视雨伞的遮挡,裹着寒意向他扑来。家仆堆着谄媚的笑迎上去,提及“老爷夫人”已在花厅等候,盼着与他吃顿团圆饭。
江凤笙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外罩着同色系的长大衣,衬得身形挺拔如松,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平添几分斯文儒雅,却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偏院里,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撕扯着雨幕的沉寂。江凤笙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声音的来处。那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屋子,窗户紧闭,光线昏暗。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床榻边,旧长衫松松垮垮笼在身上,更显得伶仃。苍白的脖颈几乎透明,几缕乌黑的碎发被冷汗黏在颊边。
江萦骨。
这个名字立刻浮现在江凤笙脑中。一个几乎被家族谱系遗忘的名字,属于某个早逝的旁支叔父留下来的、据说活不长的病秧子。印象里,是幼时模糊的家族祭祀上,远远瞥见过一两面模糊的影子。
“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那身影似乎想极力忍住,却徒劳无功,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虚弱地倚在床沿。
一个端着药碗的小丫头匆匆跑来,见此情景急得手足无措:“萦骨,药煎好了,您快……”
话音未落,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已不知何时堵在了房门口,冲着那姑娘就是一声大喝:“滚开!” 随即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来人正是三房那个出了名跋扈的庶子,江承宗。
他没撑伞,外袍早已被雨汽浸透,一脸嫌恶地指着榻上咳得喘不过气的人:“我道是什么味儿那么冲?原来是你这个晦气东西!要死也别死在这老宅里!咳得人心烦,滚出去!本少爷今儿个不想看见你这张丧气脸!”
“狗娘养的下贱种!”他啐了口唾沫,声音拔高,“晓不得用了什么脏手段,竟让老爷对你另眼相看,把你塞进这偏院来,真是碍眼得很!”
江萦骨的咳嗽声猛地一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张脸抬起的瞬间,屋外廊下细碎的光线恰好落在他脸上。饶是见惯风浪的江凤笙,都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精致的脸,五官仿佛工笔细描,挑不出瑕疵。然而,过分的苍白和眼下浓重的青影,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病气,让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易碎的、近乎妖异的美感。
尤其那双眼睛,大而幽深,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是楚楚可怜的模样,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刚才那恶毒的辱骂,不过是风吹过耳畔的呜咽。
他像是刚反应过来,抿着毫无血色的唇,默默地、顺从地想要挪开脚步,身体却虚弱得晃了晃,最终只能倚在冰凉的门框上微微喘着气儿。
江承宗见他这副逆来顺受、连反抗都无力的样子,更觉无趣又火大,竟伸手就要粗暴地推搡:“操!聋了吗?给老子滚出去!我料你是个灾星,没成想还是个废物!”
“承宗。” 一个低沉的、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方才耀武扬威的人偃旗息鼓
江承宗的手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色“唰”地白了。他僵硬地对上江凤笙那双隔着镜片、黑白分明的眼睛。
“大……大哥……” 江承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浑身的横肉都在发颤,像只被突然拎出水面的肥鱼。
江凤笙甚至没看他第二眼,目光越过他汗涔涔的脸,直直落在那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影上。
江萦骨也正抬起眼。那双空洞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江凤笙的视线。
因病昏沉的意识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注视刺得回笼了些许。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位江家真正的天之骄子,索性极其缓慢地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个人……变了许多。或者说,是彻底长成了大人模样。
江萦骨不动声色地想。幼时模糊的印象里,那个被众星捧月的男孩,如今已是带着一身冷冽矜贵气场的男人。
“叫什么名字?” 江凤笙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江萦骨微微一怔,心想方才盯着自己看了这么久,果真是因为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极快地从心头掠过,快得抓不住痕迹。
“……萦骨。” 回答的声音轻若蚊蚋,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奇异地有种玉石相击的清冷质感。
“江萦骨?” 江凤笙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碾过,带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蔓草萦骨,拱木敛春的‘萦骨’?”
江萦骨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下意识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漆黑的瞳仁里似乎终于沾染上些许生气。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像一道无形的钩子,瞬间攫住了江凤笙的注意力。
良久,直到江承宗带着他那小厮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逃离这方小院,江萦骨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
“大少爷,我娘没念过什么书,随意取的名儿,不曾有这般出处。”
“伯父呢?” 江凤笙追问,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在无声的观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爹走得早。” 江萦骨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娘生我时,便去了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涌上喉头,他掩住嘴,身体抖得厉害,喉口漫上熟悉的腥甜。他朝旁边焦急的小丫头招了招手。
“喛,” 小姑娘刚要从怀里掏出粗麻手绢,却被眼前的景象生生扼住了动作——
一方质地上乘、边缘绣着暗纹的白色丝帕,递到了江萦骨眼前。
“不是要用吗?” 江凤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江萦骨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看着那方昂贵的手帕,指尖蜷缩了一下。这帕子,怕是把他卖了也抵不上。更遑论,接下它,意味着什么?
“用谁的不都一样。”
江萦骨实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惶恐的想要避开
江凤笙见他推拒,竟直接伸手,不由分说地拉开了他捂在嘴边的衣袖。就着这个姿势,将另一只手上摊开的丝帕,稳稳地捂在了他冰凉的唇上。
“快些。” 江凤笙的声音低沉下来,“否则,我们今日便耗在这里了。”
江萦骨身子骨本就弱得风吹即倒,连挣脱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认命般侧过头,将喉间翻涌的血沫尽数吐在柔软的丝帕上。被江凤笙这么半强迫地一弄,他倒没像先前那般剧烈呕血,只是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虚脱般向后软倒。即使这样,他也没忘了低声道:“多谢大少爷……可您的东西……脏了……我怕是……还不起的。”
江凤笙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将他拉进自己怀里。温热的体温隔着西装和长衫传递过来,江萦骨冰冷的身体本能地微微一颤,竟生出一丝贪恋的错觉。
江凤笙低头看着怀中人,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病弱苍白,却美得惊心动魄,比他在任何戏园子里见过的花旦都更摄人心魄。
“无妨,不过一方帕子,脏了便拿去洗净就是。”
江萦骨无话可说,只能待在他坚实有力的臂弯里,急促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身,轻轻推开了江凤笙的扶持。
“大少爷,” 他垂着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疏离,“我听翠姐说,老爷夫人还等着您呢。害您在这偏院耽搁是我的罪……走吧,我……与您同去,给他们……赔个礼。”
“嗯。” 江凤笙没拒绝,侧身让他先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昏暗小屋。
回廊外,雨丝依旧缠绵。假山上的藤蔓枯黄杂乱,池水浑浊,几尾锦鲤蔫蔫地浮在水面。江萦骨走得极慢,深秋的风裹着冷雨,轻飘飘地落在他单薄的肩头,那过分削瘦的背影在风中微微发着颤,抖得不成样子。
江凤笙看着那仿佛随时会被风雨折断的身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快步上前,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江萦骨的外侧,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开了斜吹进来的风雨。
“怎么会生这么重的病?” 江凤笙问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低沉,“看过西医没有?”
“大少爷有所不知……” 江萦骨摇摇头,抬手拢了拢单薄的旧袖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自小便这么病着。看过郎中,也说……熬不过而立之年。后来,索性也就不看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看了,也是浪费银钱。”
“抱歉。” 江凤笙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
他们转过回廊的拐角,并肩走向灯火通明、人声渐起的正院花厅。
离那目的地越近,暖意和食物的香气便越浓,偏院那浓重的药味终于被彻底驱散。江凤笙这时才猛然想起,那破旧木桌上,那碗早已凉透了的、黑乎乎的药汁。
“江萦骨。” 他停下脚步。
“嗯?” 江萦骨偏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这要是放在往常,江家人不论怎样叫他,他多半也只当没听见。毕竟在这偌大的江家老宅里,可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他。只是眼前这位……不同。至少此刻,是不同的。
“你那药……” 江凤笙迟疑着开口,语气带上些恰到好处的愧疚
江萦骨了然,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了一下,像是对这迟来的关心感到一丝荒谬的讽刺:“没关系。少一顿……顶多夜里咳得急些,死不了人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若不是您来……我今日恐怕就得栽在那位小少爷手里了……哪还能……沿着走出偏院?”
他并不傻,能察觉出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或许只是江凤笙这位大少爷带有目的的探察,或是某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但比起江承宗赤裸裸的折辱与恶意,这点探察和怜悯,却已是好了太多。
更何况……自己从身到心,确实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
倒是江凤笙……这是他必须攀上的高枝,是他接近“那位江太太”最短的路子。
思及此,江萦骨便给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对那片刻怀抱和体温的贪恋,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怎的傻站在这儿不进去?” 江凤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背,那掌心传来的热度,竟成了这深秋冷雨里最烈的火种,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推着他走进了这老宅里最灯火辉煌、也最让他感觉格格不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