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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若只是初见(一) ...

  •   这回走进门来的人,屋里的人至少有三个人认识他。

      当然,如果把现在正被敏儿抱在怀里的小宝也算上的话,勉强可以算三个半。

      “涂将军,”展昭松开紧握在剑鞘处的手,垂于身侧,低头,行了个礼,分开五鼠那道墙,迎了上去。

      涂善跨进门槛后便不再往里走,只是在嘴角挂上一抹笑,看着展昭一脸恭敬地迎上来。

      在汴京的很多地方都能见到展昭,大至大庆殿、上书房,小至开封的寻常街道、茶楼店肆,展昭来开封城的年头虽然还未满只手,但这个一身红衣,清朗俊逸的存在,仿佛已成了开封古城理所当然、应当就存在的那一部分。

      展昭这个人,属于那种见过一次,就决计忘不了的人。而涂善的目光,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不自觉地在追逐着这个身影。

      他时常想起他们的初见,那时,他甚至还不是将军,只是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麾下大将任福的千夫长。

      那一年二月,西夏来犯。西夏国主李元昊亲率十万大军进攻渭州,直逼怀远。韩将军闻讯,急派任福领兵两万,前往御敌。

      谁料任福因开战后夏军的佯败而心生自满,贪功轻进,竟在渭州北之好水川中了夏军埋伏,被困于其间。

      好在任将军虽应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但毕竟是常年征战,有真才实学之人,立即整顿阵型,指挥兵士们且战且退,直至一山谷之中。

      这山谷地势极好,易守难攻,他们的军队与西夏人日日交战,夏军数倍于宋军,却是互有伤亡,谁也奈何不了谁。唯有两只队伍间的仇恨,是越积越深。今日你杀了我的兄弟,明日我杀的人也许是他的兄弟。

      这些兵丁中的很多人,原本都只是普通百姓。大宋因是靠兵变建起的江山,自太祖赵匡胤起就把“右文抑武”定为国策,极力压制武将地位,使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常备军的数量也不多。此次战事来得突然,来得凶猛,这些被突然征来服兵役的百姓,虽因常年住在边疆一带,常受到零散西夏人的欺负而对夏军抱着天然的敌对感,可说到底了,他们也只是些老实的庄稼人,那个程度的欺压下,敢怒,却不敢言,不敢动。

      进了军队,战事已迫在眉睫,面对一群陌生的,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的兵,韩将军纵有通天之才,临阵磨枪之下,也只能给他们灌输了一些诸如“好男儿当建功立业”、“驱逐蛮族、保我河山”的念头。

      但是从这些没有切身体会过打仗是怎么回事的兵丁们口中说出来的豪言壮语,充其量不过是每个人的幻想罢了。

      只有当他们走上真正的战场,感受到在那满目似无尽头的血雨腥风之中,自己犹如海中之舟,风中之叶,生,或是死,对每个人都是如此公平,那些言语不通的敌人们不会因为自己怀抱着多大的梦想而手下留情。

      也许他想做一个将军,为大宋征战,可他死了。

      也许他想封侯拜相,享尽无上荣华,可他死了。

      也许他只是想捱过这段兵役,好回家孝敬老母,顾好家中薄地,讨一房贤惠媳妇——也许是村西头老刘家的那姑娘,生一窝娃娃,像祖上一直过的那样,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可他也死了。

      也许,那些昨日还鲜明快活、在同一堆火旁诉说自己人生理想的脸庞,下一刻,就都会沾满鲜血和泥土,出现在午夜梦回中,让人惊醒。

      汗湿冷衫中,摸摸身旁,一片冰凉,想起它已不再沾上与昨日同样的温度。

      一次,又一次,从痛苦到怅然,从怅然到麻木,从麻木,到战场上再兵戎相见时,犹如地心最深处喷涌而出的狱火般,犹如实质般的杀气,不死不休的狠烈。

      涂善是他们中的一员,却也不是。他是一名千夫长。

      他看着自己手下的兵,还记得他们初入军营听到韩将军在前头讲话时,那一双双晶亮的眼睛。那些眼睛中,有一些,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亮光。而还在他眼前的这些,却渐渐沉寂下去,一天比一天更黯淡,远远望过去,好似一潭潭死水。

      被困已快达半月,他的千人队已与另两队合并,那两队的队长,一个死于进谷的第二次战斗,另一个战死在今日。

      即使三队合起来,其实也不足千人了。

      涂善想,他这个千夫长已经名不副实了。

      可至少他还活着。

      他们虽不是骑兵,不用消耗草料,可守了那么久,口粮也已在昨日全部耗光。

      涂善用一块布沉默地擦着剑。

      剑是好剑,经过那么密集的作战,仍没有一个缺口。布也是好布,是他从一个被他杀死的夏军将领的袍子上割下来的。

      只是好布和好剑,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彼此。

      也许下一战,便是最后一战了,他想。

      如他预料般的,第二日,他们这群困兽迎来了西夏人最后的攻击。

      在那里,他见到,那个蓝衣执剑,面含悲悯游走于战场的少年。

      那少年,有一双涂善这辈子见过的,最纯粹、最亮的眼睛。

      刀光剑影交织成的修罗场上,死亡与掠夺是永恒的主题。满头满脸沾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鲜血的涂千夫长,看着那一柄剑,在一次次的兵戈交错间,只付出,不夺取。

      他不夺取任何人的生命,无论是宋兵的,还是夏兵的。他的剑比任何人都快,他的身法比任何人都精妙,可他不断转腾挪移,为的只是在谁的危急时刻,荡开他们的剑尖,或挡开背后而来的暗剑。

      涂善砍翻面前一个夏兵,架住三柄向他劈来的刀剑,一个借力,反腿踢飞了后边的两个敌人。

      同时,他的目光,却一直随着那少年的身形游走。

      他知道临阵分神是大忌,可他忍不住。

      在最后一战的战场上,那身影是那么醒目,而又那么格格不入。

      这山谷中的他们,一直在严冬中挣扎,而那个少年,身旁却好似围绕着春的气息。

      他忍不住要想,那少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他不明白,他救了那些人一次,下一刻,也许那些人就会被其他人杀死,或者去杀死更多的人?

      他忍不住想要去质问那双眼睛,为什么,在这人人都化为修罗的,平等的地狱,他还能如此傲慢地,拥有那种清亮的眼神,如此理所当然地,干涉他人的生死?

      涂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愤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若只是初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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