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萨》风雨月

1、第一章

　　吉普车在荒漠上飞驰，扬起的灰尘将两边的车窗挡的严严实实。我靠在副驾驶座上，漫无目的看着前方一望无垠的灰色石子，记忆告诉我，五十二区到了。

　　十年前，这里曾是个生机勃勃的小镇，却因为马维神教的生化武器而成为一片废墟。如今的它，就像被枪决后的马维的坟墓一样荒芜死寂。
　　是的，荒芜，死寂，没有人烟。
　　可是，又有谁会想到，在这片死亡之地的地下，隐藏着一个顶尖的生化药品研究基地呢？

　　我用了十年的努力，争取到了来这里工作的面试机会，并在同时拒绝了另一份更好的工作。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愿意知道。

　　吉普车踩着疯狂的尖叫声停下，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跳下车去。地平线上一轮殷红的夕阳为铁丝网上残破的牌子镀上了一层血色，苏萨，这所研究基地用十年前埋葬了五十二区的病毒的名字命名了自己。

　　哗啦啦，铁丝网被卷了起来，里面一所破旧的房子里传出了脚步声。我快步迎了上去。

　　“嘿！莎拉！”司机探出头对我喊道，“我会在这里等你半天，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就载你回堪萨斯！”说完他冲我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噢！弗雷！谢谢你！”我回头笑了笑，脚步却未停，“与其与你在堪萨斯约会，我更乐意嫁给病毒！”
　　“噢！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他没好气的咒骂了我一声，随后立刻发动了车子。

　　出来迎接我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女人，和大多数黑人妇女一样，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厚嘴唇。
　　“我是五十二区的乔凡娜.斯密斯。”她自我介绍着，语速很快，有点不耐烦。
　　“莎拉.格林。”我伸出手去，可是乔凡娜却转身往房子里走去，“跟我来吧，你得先去报到。”
　　我的手在半空尴尬的停住，随后，收了回来。

　　叮—电梯的门打开，乔凡娜先走了进去，“我想我必须好心的提醒你几句，第一，五十二区不收废物。第二，五十二区的人都是怪人。第三，五十二区里住着死神。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的话，就不用进来了。”她堵在电梯门口板着脸对我说。
　　我强迫自己笑了笑，侧身走进电梯，“我是来这里工作的，不是来旅游的。”
　　乔凡娜看了我一眼，在电梯上按下了三。

　　电梯下降的速度很快，快的让人以为是即将坠毁的飞机。终于，叮—的一声，它停住了，我捂着翻腾的胃踉跄两步才走出电梯。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说一声。”乔凡娜轻蔑的看了我一眼便走开了，速度快的让我没有来得及发火。

　　灯火通明，将那些透明的培养器皿照的绚丽多彩，培养基里缓缓冒出氧气泡，上浮，爆裂，很有一种扣人心弦的感觉。我走过去，仔细的辨认着器皿上标记的字样，埃博拉，拉沙热，马尔堡...喔，我不禁抬手弹了弹那些器皿，笑起来，“死神们，你们好。”

　　“噢！金发美女，你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软带笑的声音，我转过头，不由倒抽了一口气。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五官极其精美，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白大褂和手里的文件夹，我会以为我在好莱坞。他走到我面前，轻挑的吹了吹口哨，“噢！你真美！”
　　我对他笑了笑，伸出手，“莎拉.格林。”
　　男人无视了我的手，直接揽住了我的腰，用那种柔软带笑的声音说：“与我约会吧。”
　　我的手再一次在半空尴尬的停住，收了回来。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弯腰靠近过来，鼻尖几乎与我相抵，“怎么样？”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带着九十万伏特的电压，让我的大脑瞬间当机。

　　在我大脑空白的时候，是乔凡娜的声音救了我，她不耐烦的喊，“格林博士？格林博士！您可以进来了！别浪费时间！”
　　我立刻恢复了神智，“友好的”推开了那位笑容惹火的男人。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嘶气，我暗自笑了，莎拉.格林的怪力是堪萨斯大学永垂不朽的神话，那“轻轻”的一下拿捏，会让他在此后的三天内别想在纸上清楚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想到这里，我好心情的回头看了看，那张精致的脸正因为痛苦而扭曲，可是当他看见我的目光，又微笑起来，用口型告诉我，“凡.伊卡姆。”
　　我不由抚了抚额。
　　是的，这个名字真熟悉，他属于一个传说中的外科医生。只不过，我很难将那个久负盛名的专家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我觉得你更适合在上层社会的交际圈里混。”乔凡娜为我关上门时，如是说。看着砰一声关上的门，我紧紧攥了攥拳头，极力压抑着想拆掉它的冲动。
　　这个该死的女人！

　　“我想您最好快一点过来，我的时间不多。”昏暗的房间深处有人说道，顺着声音的来源地，我看见了一张刀刻般的英俊的脸，此刻，那张脸正在台灯下垂眸看着什么，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他的五官很深邃，那种狂野的味道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我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走过去，站在他的桌前。

　　“波曼.威廉姆斯。”他头也没抬，淡淡的说。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他是医学界有名的专家，尤其对苏萨病毒研究最为资深。十年前，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采用高温喷洒酒精的方法阻隔了苏萨的传播，那么如今成为废墟的就不仅仅是五十二区，而是半个国家。
　　此外，他还是苏萨基地的二把手。

　　于是，我立刻伸出手，“我是莎拉.格林，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威廉姆斯教授。”
　　我想我的手也许受到了诅咒，因为它再一次受到冷落。波曼翻开一张纸页，顺便将我的手隔到了一边，“请您确保伸手过来的时候，手上拿着有价值的东西。”
　　我感到我被激怒了，砰的将手砸在了桌上，“这是礼貌，难道您不知道吗？”
　　那一声巨响让波曼抬起头来，他皱着眉，狼一般的碧绿的眼睛让我的心咯噔一跳，是的，他的目光很不友善。“格林博士，您还是回到您的圈子去比较好，苏萨基地不适合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带着讥讽，他的话再一次激怒了我，“我是医学专家，不是交际花！”
　　“苏萨基地从来不缺专家。”他淡淡的回答，又翻了一页，这时我才看清，他在看我的履历。

　　我立刻冷却下来，想起了我前来苏萨的目的，是的，我想留在这里工作，不能因为这些不快的事情而搁浅。“对不起，威廉姆斯教授，我很想在您身边得到一份工作。我之前会做那些事说那些话是因为我对这里还不熟悉，如果您愿意任用我，不久您就会发现您现在的肯首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想做我的助理？”波曼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一声，“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我在堪萨斯大学攻读了十年医学，参与过许多病毒变种的研究以及药物开发...”
　　“噢，这些我知道。”波曼漫不经心的翻着履历，打断了我，“您想说您很优秀。喔，您看，您还拒绝过纳加军事基地的聘请，这足以昭显您的实力与自信。但是，为什么呢？如果您认为那个顶尖的病毒研究所都配不上您，我想您还是离开苏萨吧。”

　　他是在说我自负吗？我微微沉吟了一下，说道：“不，威廉姆斯教授，我希望我能致力于药品的研究，而不是病毒。您知道，军事基地侧重于研究病毒的破坏而不是药品的治疗，这与我的初衷相悖，而苏萨却不一样，她是财阀投资的生化药品研究基地，与我的愿望一致。”
　　听见我的话，波曼放下我的履历，用那双狼一般的眸子盯着我，“格林博士，我想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苏萨的研究经费有三成以上来自军方，您认为她真的会与您的愿望一致吗？”
　　我微微一愣。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要离开了，我的研究很忙。”说着，他将我的履历放在了一边，拿起深黑的文件夹离开座位，“我想我要让您碰一次壁，我不需要助理。另外，如果您想留在苏萨，不妨去伊卡姆教授那里碰碰运气。”

　　噢，该死的...他的话让我沮丧，沮丧的想哭。

　　“请等等。”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还是伸手拉住了他，恳求，“...请给我一次机会！”
　　“理由？”他停在我身侧，眼睛直视着前方。
　　那一刻安静极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听见秒针在嘀嗒走动。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似乎想要离开，我更紧的攥住了他的衣袖。

　　“十年前，” 那三个字让我感到眼眶有些热，于是，我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十年前我住在这里...”
　　他愣一下，转头看向我，“您的履历上写着您生活在堪萨斯...”
　　“事情发生以后，我将履历改掉了。”我极力忍着心里奔腾的潮流，望着他碧绿的眼睛，“这里曾是我的家。这个理由可以吗？”

　　他的眼眸闪了闪，然后移开，随即他用力将衣袖扯了回去，径自走向门口。那一刻，我的心跌进了低谷。
　　可是，在门开的一刹那，他忽然回过头，“你还不换上衣服吗？我们现在要去看看麦尔的情况，已经晚了五分钟了！”
　　我愣在原地，直到看见他眼底一丝隐晦的笑意才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涵义。
　　噢，那种从低谷忽然窜上云霄的感觉让我猛的捂住嘴，压抑住了差点喷薄而出的尖叫。
　　“谢谢您！”我冲过去用力拥抱了他一下，“您让我觉得您比那些病毒还要可爱！”

　　电梯在飞速下降，目的地是地下九层。昏暗的灯光里，波曼绿莹莹的眼睛像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看见我毫不避讳的目光，他皱起眉，飞快的将一张纸塞进我手中，“这是麦尔的资料，你有二十秒钟的时间浏览。”

　　低头，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记录印入眼帘，麦尔.洛克，十年前第一批苏萨感染者，原五十二区居民，感染年龄十八岁。
　　那一行字让我震惊。
　　我从来不知道感染了苏萨的患者可以活这么久，因为各种资料里写明了苏萨从感染到病发身亡只需要三天至一个星期的时间。当然，这只是我震惊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来源于这个名字，麦尔.洛克。

　　“你认识他？”波曼低声问。
　　“是的，他曾是我们家的佣人。”我闭上双眼，一些往日的回忆让我的头有些发胀，我不由按住太阳穴，“你是怎么做到的？让他活了十年？”
　　“他的体质很好，意志坚强，所以，我用了一些特殊的药物。”波曼回答，“你不舒服吗？”
　　“没有。”

　　轰---电梯忽然停住，四周一片黑暗。巨大的晃动让我来不及尖叫便向前栽去，波曼接住了我，只不过那个坚硬的胸膛磕疼了我的鼻子。
　　“怎么回事？停电了？”我摸着鼻子仰头问着。
　　“不知道。但是，备用电源会很快启动，所以，没事。”果然，他的话音未落，灯亮了，电梯的门也打开了，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位是花白头发的老者，另一位是乔凡娜。看见我们，他们先是愣了愣，随后老者眼中浮起一丝意味深远的神色，“喔，也许门开的不是时候。”他微笑着退了一步，“我们等下一班，请继续。”

　　电梯的门缓缓关上，门缝中，乔凡娜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让我明白了问题所在，我与波曼的姿势过于暧昧了。是的，那么近的距离，以至于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让人口干舌燥的热气。
　　波曼显然意识到这一点，一把推开了我，随后不自然的望向别处。
　　他的模样让我笑出声，是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永远不会将面试时那个冷漠刁钻的考官与现在这个腼腆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你最好乘现在多笑一笑，因为以后你就笑不出来了。”他威胁我，却不敢看着我，所以，我更放肆的笑起来。

　　叮---地下九层，电梯的门打开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迎面扑来。
　　“波曼，你迟到了七分钟。”凡的声音响在正前方，随后那张精美的脸上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光，白皙的手指向我，“喔~莎拉！”他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我的宝贝儿，我必须恭喜你。”
　　波曼干咳了一声，接过他的话，“麦尔情况怎么样？”
　　“中期稳定。”凡头也不回的回答，然后继续微笑着望着我，“宝贝儿，我想你还没有吃晚饭吧，一起去怎么样？”
　　波曼却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我要各项机能详细报告。”
　　“别吵。”凡将手里一叠纸片塞进波曼的怀中，继续对我说，“宝贝儿，与我约会要比待在那个无趣的波曼身边好得多。”他伸出右手，似乎想挽住我，可微微一皱眉，放弃了，“我们可以在烛光餐厅用餐，之后我还可以带你参观整个基地，包括我的房间。”
　　“格林博士，我们先要去换隔离装。”波曼皱着眉说，转身便走。
　　我笑着向凡耸了耸肩膀，“我想我得先和苏萨约会了。”说着，我快步跟上了波曼有点疏离的背影。
　　“嘿！波曼！不许对我的宝贝儿动歪脑筋！”凡在身后叫着，那一刻，我看见波曼的眼角抽了一下。

　　是的，我很想笑，那种想隐忍却忍不住的笑声终于让背对着我拖下白大褂的波曼转回头，他抿着唇，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怒气冲冲的瞪我。
　　褪下白大褂后，我才发现他穿着笔挺的灰黑色军服衬衣，肩章上镶着两杠双星。

　　噢，军服...我收敛了笑，向后退了一步。
　　是的，我厌恶军服，因为那个让我厌恶的人常年穿着它。

　　灰黑色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冬日的天空，冰冷而荒芜，一如那个人的脸，他恶狠狠的瞪着我，恶狠狠的扇了我一耳光，随后恶狠狠的对我吼道：“滚！”
　　于是，我离开了五十二区，而他，永远离开了世界。

　　我扶着身后冰冷的墙壁，呼吸有些急促。

　　最后一次看见那个人，是在隔离医院。在哭泣的人群里，我看见了玻璃门里面目狰狞的他，他也看见了我，那双与我一模一样的湛蓝的眼眸中闪着我不明白的光芒。随后，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是的，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可是那抹笑在那张溃烂的脸上显得诡异而恐怖。
　　他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动了动嘴，可是我却后退了两步，惊叫着逃走了。

　　不久，他过世了。凄清的墓碑静静的矗立在堪萨斯墓地中。墓碑上镶着他的照片，笔挺的灰黑色军服，肩上两杠双星。他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我，和曾经任何时候一样冷峻。
　　在他的照片边上，刻着他的名字，让•冯•伯利欣根。

　　太阳穴开始针刺般的疼，疼的让我觉得恍惚。

　　“格林博士？该死！莎拉！！”波曼的声音让我如梦初醒，他捏着我的肩膀，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移开目光，尽量不去看他的制服，半晌，急促的呼吸才平稳下去，“对不起，我没事。”
　　他沉吟了一刻，松开我，拿起隔离装，“如果你不舒服，就不用来了。”
　　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走过去拿起另外一套，调侃着：“我已经让苏萨等我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