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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梁村访故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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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四年的南宁,春天的起床气裹着邕江的水汽,轻盈地蹁跹而至跳跃在青石板路上,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江面上飘着的天宝船号的轮船来来往往,甲板上堆着从梧州运来的洋布,船夫用带着南宁白话腔调吆喝着,惊飞了岸边树上的不知名的小鸟。
开春的南宁城,像条刚醒的龙。东门外新修的公路上,偶尔能见到桂军的卡车扬起黄尘,车斗里坐着一批批的士兵,枪托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建设广西”标语刷在骑楼墙上,红漆斑驳处,还能看见去年写的“禁鸦片”告示。时间有着它自己独特又独立的行进步伐在与这座城市相拥。
新婚一个星期后,叶静华经公公同意带丈夫到中山路南尾天主教会开的“博爱医院”作详细的检查。初诊结是先天性心脏病。吃了一个疗程的西药,丈夫的身体渐渐好转,精气神好多了。
家里的内务经过几次的整顿,好赌的仆人也开除了两个。留下来的,也比以前尽职许多。李义欣喜地看着这一切变化,逢人就夸自己娶了个好儿媳。叶静华也很尊重这位水手出身,性格开朗的公公。
这天,像往常一样,一家人围坐着吃早餐,丽姐在边上伺候着,刚刚吃完,李戈便使了个眼色,叶静华会意,忙笑问公公:“爸,我和李戈想到外面玩几天,他近来精神好多了。爸,您同意吗?”
饭后一口烟,是李义多年养成的习惯,听到儿媳妇开口,李义放下手中的银水烟壶,惊喜地说:“只要你们喜欢,身体能行,去哪玩,到哪里我都支持,我同意。一会去陈师爷处取点钱带在身上……”
叶静华笑着接过公公的话:“爸,我们就去几天,也不走远。”“不远?去哪?”李义有点不解。
李戈忙着插话:“爸,您放心,我们只是去国华家,您还记得小时候那常来陪我读书的小壮仔吗?他在南宁高中毕业后便回家做教师了。他家就在八尺江梁村,那里有山有水,很清静,妈还在的时候陪我去过一次。”
“哦……记得,那个小壮仔可比你聪明多了,你妈很喜欢他的,只要他一来,你妈就给他煮芝麻糊吃,唉,现在…”李义提起早逝的妻子,不禁伤感起来。妻子临终最担心戈儿被后母虐待,为安慰爱妻在天之灵,他一直没有续弦。但他在梧州有一个相好,这事只有他的船长们知道。而大家都替他保密。李戈体会到父亲的孤独,也不免忧伤地说:“爸,妈已去世多年,我现在又娶了亲,您……还是……”
没等儿子说完,李义一挥手打断道:“别……别说这些,该怎样做,我自有安排。你操心你自己还忙不过来,竟然还想帮老豆做媒,哈……”他笑着放下烟壶,站起来拉了衣领,回头对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大总管说:“黄钊,少爷要去乡下玩几天,你送我到沙街后便回来送他们过凌铁渡。”
“是,老爷。”黄钊弯腰答道。
此时汽车已候在大厅外石阶下,李义才走到厅门口又转回来对儿媳说:“静华,去玩两天不好玩就回来,以后有机会我带你们去上海玩那才有意思呢。还有,去陈师爷处多取一百块钱捐给梁国华的学校。国华建校不容易,是大义。”
“多谢!爸,您放心,我会的。”叶静华笑着说并送公公走到车边。
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黄钊也回到来接他们,去梁村的路并不远,但要在凌铁摆渡到河的对岸。午时的邕城最是热闹。妇人背着竹篓,篓里装着酸笋和荔浦芋,用壮语和商贩讨价还价;穿短打的挑夫扛着从镇南关运来的法国火油,油桶上的法文标签被汗渍浸得模糊;绸缎庄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拨算盘,算珠声混着隔壁“留声机”里播放的《帝女花》,成了这个城市的背景音乐,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
梁国华是努力的人群中的孤勇者,一九三三年在南宁高中毕业后,毅然回到家乡做山村教师,在自家祠堂里开办了一个小小的学校,他一人既教国文也教数学。愿竭尽全力为家乡扫盲,但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孩子们也只能半天来学习。
这天他上完早课便匆匆回家,父亲早亡,家有老母、哥嫂、妹妹和两个侄儿,一家守着十几亩薄田种点蔬菜谷米,日子过得清贫、安宁。当他走到家门前那水塘边时,大侄儿打着赤脚飞跑到他面前歪着脖子神秘地说:“二叔,家里来了大…客……人!”
他怜爱地抱起才5岁的侄儿笑道:“谁呀!找我的?是叔叔还是伯伯?”
“哎哟,人可多罗,都是没有胡子的,我不知怎样叫……”
“哈哈……你这小笨蛋!”梁国华抱着侄儿往家里走往,走到家门口才把侄儿放了下来。
门前站着一位俊俏的少年郎,身着浅灰色的西装,蓝白条纹相间的领带,正朝着他傻笑。梁国华惊讶地叫了起来:“李戈!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戈伸出手一把握住好友伸过来的手笑道:“家乡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回乡一年了,都没得来看你,日子过得好吗?”
“这世道,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就很好了。”
噗嗤一声,从李戈身后飘来:“你们这是,见面对暗号啊?”梁国华此时才注意李戈身后站着一位纤纤玉人,微笑地看着他俩,他有些不好意思。忙把视线移向李戈:“你……结婚……怎么不请我吃喜酒?”
“哎呀!是老父一手操办的。他太忙,妈又不在了,他那能记得那么多熟人。这不选择来你这渡蜜月了。来,介绍一下我这位好太太,叶静华,比你还历害,是广州女中的高材生呢。”李戈扬着脸得意地说着,回头拉过叶静华的手,静华微笑着,两眼湾成月牙,握着丈夫的手往前迈了一步,并肩和李戈站在一起,笑道:“常听李戈谈起梁先生,是同桌同学,青年才俊,今日才有幸得以相见,很高兴认识你,梁先生”说罢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梁先生,你好!”
梁国华迟疑了一下,浅浅地回握住静华的手,便迅速的放开了:“和李戈一样就叫我亚华吧。”
手是放开了,但梁国华的心却乱了,如此美丽大方不俗的女子在邕城也找不到第二个。黑亮的卷发披及肩头,额前留了点刘海,完美的鹅蛋脸,眉毛是新修的,尾端微微挑直来,像被春风吹得往上卷的柳叶,明亮的眸子像是一池清澈宁静的泉水,高挺的鼻梁,唇瓣是天然的粉,像刚抿过带露的樱桃。一袭细花的浅蓝色杭绸旗袍,既有大家闺秀的温暖,又有新派学生的灵动。梁国华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羡慕,用尽力量压制自己内心的真实的乱跳,爱慕之情不由自主的在心里滋长,窈窕淑女,君子怎么不心动。
这时梁母捧着一大碗热红薯进屋,放在屋内圆桌上笑道:“李少爷,少奶奶,都别站在门口说了,都进来坐,我们这里没什么招待,先尝尝这些乡下特产蕃薯吧。等下让国华表弟去捉只鸡,再到鱼塘捞条鱼,晚上你们几个后生再聚餐饮酒。来,吃,吃!”
大伙跟随着一起走进堂屋,围着圆桌坐了下来。梁国华眼角余光瞄了静华一眼,见她落落大方的坐下,心里舒了一口气,别有意图地说:“乡下地方简陋,不嫌弃就好。”
李戈拍了拍梁国华的肩膀:“这话可说生分了,我们可是好兄弟。”
“梁先生,你妈妈身体真硬朗,这是你们的福气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叶静华笑着解围,从梁国华的回话里,她溴出一点自卑的味道。
“老了,人也罗嗦,来,吃蕃薯。少奶奶你们随便些,不要客气,我去烧水杀鸡。”梁母说着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小姐,我去打下手。”丽姐也跟着出门。
“农村妇女,整日劳作,虽然粗茶淡饭,但病痛少,这也许是大自然对穷人的一点恩赐吧。你别客气,叫我亚华好了。”梁国华抬头看了一眼静华,顺手将一个剥了一半皮的红薯递给静华:“红薯是健康食品,你看李戈吃得都说不上话了。”静华哧地笑了一声,大方地接过红薯吃了起来。
李戈一连吃了两只红薯后,抹了抹手,从西服内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梁国华面前:“这是我父亲捐给你办学的捐款,这是捐给学校,给孩子们读书的,你必须得收下。”
“回去替我谢谢你父亲!”梁国华笑着把信封接过来放入长衫的口袋里。“这样我也可以多采买点书,和书打交道才是我最大的乐趣。你呢,最近看什么书?”
“我看药书,身体不好,看点药书,把自己养好。对了,你还记得我那位家庭教师吗?”
“记得,郑先生,沉藏不露,和气友善,饱读诗书,还能讲出一串串大道理。”
“我去广州读书后,父亲就赠资给他在兴宁路开了个水圆粉饺店。我经常去他店里坐一坐,他也常问起你。”说着李戈扭头爱怜地对静华说“过两天我带你去他那里吃粉饺,黄皮酱淋在粉饺上,很香的。”
看着他们恩爱的样子,梁国华有点不自在:“求你们,照顾一下我的心情,我现在是不是煤油灯太亮了。”
李戈笑了,嘴角的红薯喷了出来:“我新婚嘛,你也快点结婚吧。”
“家国动荡,何以为家,还是好好教书。”
“梁先生有大义,回乡教书,为家乡扫盲,钦敬!”静华忍不住插了一句。
“少奶奶,过奖了,看来少奶奶也是个不凡女子,一旦时势造就,也是一个秋瑾第二的人物。”
“先生过奖了,我在广州读书时就拜读过孙中山先生的文章,只有驱赶列强,中止内乱才为治国之本,回到南宁,父母就不让我看这些书了,天天到金铺帮忙。”
“那少奶奶练就了一身的管理能力,也比一般女子强多了。”
李戈宠溺地望着认真的静华,听着他俩交谈:“静华,你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亚华,这次来我打算住两三天才回去,明天带我去游圩好吗?”
“住半个月也没问题,只要你愿意,少奶奶,你呢?住得惯我们这里吗?”几番交谈过后,梁国华终于敢直望静华了,他盯着静华的眼睛问道。
“梁先生,不必客气,以后叫我名字好了,我们都是新青年。”叶静华笑道:“广州读书那会,住得宿舍也不好,所以不用担心我。”
李戈用手撩了撩妻子耳边垂落的秀发,回头对梁国华说:“亚华,你就叫她名字吧,我和你同年,都比她大三岁,静华也就叫你华哥好了。”
“好!华哥。”叶静华抬眼望着梁国华。此时丽姐拉着一位小女孩走了进来,小女孩转到国华的身边,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二哥,饭菜都弄好了。”
“端进来,开饭吧。”随后对李戈和静华介绍:“这是我妹妹。”
叶静华见梁国华的妹妹虽然粗布短褂,一双赤脚,但说语细声细气,模样也整齐。禁不住拉过她的小手问道:“妹仔,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来,我也有礼物送给你。李戈,你只记得老朋友,其他人的礼物竟忘得一干二净。”
“少奶奶,我叫梁国慧……不……我……"梁国慧见丽姐往提包里取东西,忙推开叶静华的手,一溜烟跑了。
这时,梁母用一个簸箕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摆上了桌。大家都站了起来,叶静华眼神示意丽姐,丽姐从包里拿出两块布料、两包糖饼、一个红包一起放在梁母的手中,笑着说:“老人家,这是我们少奶奶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梁母猝不及防接过东西说:“少奶奶客气了,来这里玩几天令你们这么破费还像话吗?”
李戈忙出面央求道:“伯母,我妈不在了,您就当我是您的儿子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孝心。”
梁母被李戈这一说,又高兴又心酸:“来这里吃蕃薯野菜的,用得着这么多钱吗?真过意不去,以后来,可不能再这样啵。听到吗?”
“伯母,以后我会常来看您老人家的。”李戈笑望着梁母说。
“戈仔,你真有福,娶得这么个漂亮贤惠又知书识墨的太太,伯母以后为你多烧几炷香,保佑你们早日得贵子。”梁母的话说得满屋人都笑了起来,叶静华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被李戈牵着,一屋子里的人都重新落座,围着圆桌坐了下来。
梁家的小院嵌落在一片稻田之边,院墙是用青砖砌的,围着外墙边插着一些竹子,墙底边裹着一层青苔。两扇陈旧的木门嵌在墙上,门前横着15厘米高的门坎。天井是用青石板铺的,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还打有一口井,正屋是两层三进砖木瓦房,斜顶铺着青灰瓦,檐角翘起来,像只停驻的鸟。因长久失修,墙面的裂纹撕裂出很长的一道缝,有的地方,外层整块灰面都掉落了,露出了里面的青砖。堂屋迎门摆着张酸枝木的圆桌,今天一起围坐着吃饭。
李戈和静华住在二楼东间的房间,摆着张雕花木床,床楣上刻着如意牡丹花纹,可见梁家当年也是大富人家,床沿垂着半旧的蓝布床幔。床前立着个樟木箱,盖沿的铜锁生了层薄绿锈。靠窗摆着张书桌,桌上摊着本《新国语》,砚台里的墨还没干。
“寒舍简陋,今晚就委曲李兄住在这里,用水就在天井那里打,然后去柴房烧。”
“放心吧,梁先生,我会照顾好我家少爷和少奶奶的,今天我已去柴房摸熟了。”丽姐在旁边回应着。
“华哥,把最好的房间让给我们,非常感谢!”李戈边说边望了一眼静华,他生怕静华住不惯。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我是担心弟妹住不惯乡下地方。”话刚出口,梁国华立即感觉失了分寸,对静华过份关心了,马上接着说:“乡下蚊虫多,又潮湿,一会先用艾熏一熏。”
“好的,一会让丽姐做就行了,要不李戈”静华转身望向丈夫:“你和华哥再去前厅聊会吧。这么久没见,你们一定有许多话想说。”
“这也好,我去看看国华有什么好书,带几本回去看。”就这样,两个俊俏的青年,一前一后朝着前厅走去,把自由自在的空间,留给了静华主仆二人。
乡村的夜,静谧迷人,田野上的小虫的唧唧欢叫声伴着不时传来的狗叫声在催人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