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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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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洲的邻居死了。
警察撬锁破门而入时,藏蓝的窗帘半掩窗,半截湿漉漉地搭在窗台上,摇摇欲坠。
警是楼下小卖部老板娘报的,她瞧见那半截窗帘已经挂在窗外十来天,风吹日晒雨淋,就连昨夜暴雨也没人收掇,不用想,一定是出事了。
她不是没报过警,定论都是猝死、高血压一类,这老小区,住的不是上了岁数的,就是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前来碰机会的打工人。
可这次的事儿明显大了。
那死人门前拉起黑黄相间的警戒线,门内警方勘察现场交谈的声音若隐若现,门外狭窄的走廊里站满了人,大多都是住在这层隔断房里的租客,还有楼上那家搜罗快递盒和废品的老头老太,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明明很热闹,可不管是脚脖子,还是撑着脑袋的那条脖子,都凉飕飕的,楼道里闷热潮湿,人员走动,空气流动时擦过皮肉,总让她头皮一阵阵发紧。
老板娘也不是第一次被问话,这一次实在慌张,抓住女警的袖子苦苦哀求:“房东电话我没打通的呀,要早知道你们怀疑到我身上,我就不会报警的呀,家里那口同客人又不熟络,店里还要我在的呀!”
“是是是,只是他邻居都没发现异常,也听到隔壁早出晚归开门关门的声音,有时候还有……呃……”短发女警没好意思说,扭头看向死者邻居。
周洲正被一名高个儿警察盘问,扶了扶眼镜腿,眉头微蹙,再次给女警重复道:“□□,他最近几乎每天都在□□,半夜总是怪吼乱叫。”
“我来A市近半年,从没和他碰过面,”他直视眉压眼的高个警察,递出一支亮屏手机,语气疲惫不堪,“正好最近述职,没有时间和邻居友好沟通,昨天述职结束,隔壁叫到半夜,我受不了敲了墙,对方的声音才勉强减小了些。今天空下来,想着事情还得解决,才给房东打电话说这件事。”
高个警察接过手机,将音量调大,听到房东叽里呱啦的外地口音,也插不上话,嘴里冒出一句什么玩意,转手递给身边的年轻警察,交代说:“让个人过来翻译翻译。”
高个警察上下打量一番眼前年轻人,典型的坐办公室的技术人员,苍白,清瘦,手臂因为体脂薄而有些线条,骨架薄,几乎不可能杀害一米九个头的邻居,但实在有作案动机,还满口谎话,他拧着眉毛继续盘问:“既然受邻居影响,为什么找个时间直接上门沟通?”
周洲也百思不得其解,目光扫视被撬掉锁的门上,无意从拳头宽的缝隙里偷窥到镜子的一角,模模糊糊瞥见反射的场景,盯着门前的警戒线思索片刻,将近十天的行程和盘托出。
“从上周开始,我着手准备述职报告,同时跟进三个项目,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晚上九点从公司离开乘坐地铁,不出意外十点到达楼下,取快递两到三分钟,如果客户临时有事找我,到家时间受路上回复消息时间影响。十点半洗漱完毕,会继续处理工作,一般会在十一点半睡下,16号和19号因为邻居声音太大而失眠到两点才睡着……”
高个警察听不到一点有用的消息,打断他:“周末不是休息时间吗?”
周洲露出惊诧的眼神,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我这半个月都没有休息。”
走廊里其他警察听到这句话,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短发女警同病相怜,幽幽叹了一口气。
“忍了邻居这么多天,肯定很不爽吧,你——”高个警察继续审问,被匆匆赶来的法医打断,交代人看好周洲,带法医推门而入。
他们开门、进门到关门的这十几秒空隙,足以让周洲看见房间全貌。
这一层都在房东名下,被做成十间隔断房,他和邻居同朝向,布局相似,长方形户型,一推开门就能看到床头,以及窗外伫立的三座公寓楼。
地板砖上躺着一具骸骨。
或者说是半具尸体,半具尸骨,将这位素未谋面的邻居竖着分成两半,左边肉身完好,像刚洗完澡,湿漉漉的,苍白的脸颊透出几丝红晕,右侧白骨森森,熟练的杀猪匠也剃不出如此干净的骨头。
而横截面处,猩红的肌肉像鲜切牛肉,连着黄白色的神经跳动,腹腔里的内脏只剩一半,胃袋里还有腐烂的食物残渣。
这人死了,又活着。
周洲神色自如,两只捏住眼镜框,取下眼镜,半垂着眸,用衬衫一角轻轻擦拭镜面。
他手指抖得厉害,树脂镜片越擦越花。
他和一个生物意义上生死不明的人两墙相隔十余天,每天晚上还能听到他欢愉的声音。
该死。
他一度认为是自己病情复发,出现的幻觉。
居然是真的。
房间内传来争吵声,门缝大开,挤出脸色灰败的法医,他对上周洲浅灰的眼睛,恍惚一瞬,低声嗤笑道:“我们没用?他老太爷的就这种情况,不如请个道士来!”
周围人蜂拥而上,堵住法医问门内情况:“我们还能住在这里吗?到底怎么回事?”
众租客盯着法医。
法医眉毛一竖:“还他娘的住呢?”
周洲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颅内推演了多个方案的结果,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很有挑战的事实——他只能继续住下去,直到下个月1号发工资。
房间里高个警察吼了一声,法医烦躁地推门而入,周洲再次扫视地上的那个“人”时,猛地后退半步。
半张脸上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周洲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几乎溺毙在巨大的窒息里。
他被盯上了。
他被盯上了。
他被盯上了。
大脑反复刷新这句话,强迫似的怒吼,群山震荡的回声。
逃不掉了。
……
逃不掉的。
当这个念头升起时,周洲浑身骤然一轻,连骨头都酥麻起来。
哦,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那只眼睛勾了勾唇。
在场人员都被请去警局喝茶,作为死者唯一的邻居,又有作案动机,周洲呆满24小时,期间警方调出他从小学到工作的档案,连三年前的就诊记录都摊在他面前。
“最好不是你干的,不然等着扭送精神病院去。”
询问室的温度非常低,周洲眼下一片青黑,反射神经缓慢,听闻只是沉默不语。
周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六层楼的步梯足以让他呼吸发沉,脸色苍白,暑热又让额角覆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房东吃了闷亏,却好心免了押金,解约的租客马不停蹄地搬家,狭窄的走廊里堆满搬家后的残余物。
他的另一个邻居是个健身教练,这会半裸着上半身,在收拾走廊,满头大汗,见周洲回来,招呼道:“兄弟,你啥时候走?”
周洲摇摇头,看向邻居的大门,问:“警戒线怎么撤了?”
健身教练胆子也大,探过头去,一脚踹开门,房间空荡荡的,物品全都被收走,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匹藏蓝的窗帘被扯走,留下光秃秃的窗户。
昨天周末,正是健身房忙的时间段,他只是听说隔壁的隔壁有人死了。可这座城市,死个人很正常,只是离奇死在房间里,大夏天十多天无人发现,又不是被随即尾随分尸,不至于太恐慌。
健身教练双手叉腰:“这间屋采光不错啊,你和他户型一样吧,房租多少钱?”
周洲一愣:“你想搬到这里来?”
健身教练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只是好奇,房东说老租客要是继续住下去,可以房租减半,水电全免。”
听到这个消息,周洲紧绷的双肩骤然放松,冲他笑了笑,扣住坏了的门锁,把邻居的门带上,沉默着进了自己房间。
幸福小区合租房一间卧室一千五起步,他这处隔断房十三平,一千七,水电不管怎么省,每月也得在一百五左右。
如果房租减半,水电全免,他勉强也能继续住下去。
不过这个月的全勤没了,这次意外事件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述职结果。
周洲一想到这点就喘不过气,一分一厘都是他的命,他痛苦地伏在墙上,微微拱起脊背。
眼前,那一只眼睛还在不停闪回,惊恐、癫狂、大笑、哭泣各种表情不断上演,最后流露出几分讥笑。
周洲脚步虚浮,扯开衬衫扣子,瘫倒在床上,手背遮住双眼,缓慢道:“滚开,别烦我。”
那只眼睛决眦欲裂,几乎抵在周洲手心里,透过皮肉与骨头与他对视,紧接着又恶趣味地流出浓黑的液体,糊了他满手。
周洲用力一抓,捏爆它。
黏糊的液体腐蚀灼烧手心,蜿蜒向下,连手腕手臂也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甚至能窥见森冷的白骨。
有几滴溅落在唇上,被他舔走。
无味。
都是幻觉。
在警局拷问他的,不止警察,还有邻居对视过的眼睛。
周洲喉结滚动,拖着沉重的身体洗漱,倒头睡去。
他做了个很恶心的噩梦,他被解雇了,卡里的钱被诈骗犯划走,去警局报案时被威胁,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不然就不会帮他追回他那微薄的存款。
而他居然承认了。
一生铁窗泪。
人无语到极点时只能认命一笑,周洲被唇边溢出的一声嗤笑惊醒,神志不清地睁开眼,背部贴着床单,汗湿黏腻,手脚冰凉无比。
天色熹微,蓝调时刻,窗户大开,屋内与天空颜色融为一体,万物都模模糊糊的。
周洲默默敛下唇边的笑,对上床边的一团黑影。
也许邻居的尸体,应该被警方收走才是。
而不是蹲守在他的床边,用一只诡笑的眼睛和一个空洞的白骨窟窿盯着他。
遥远的天空扬起杜鹃泣血哀鸣,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弥漫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