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思吾欢》尹培越

5、廿年之欢

　　拉着臣撒丫子狂奔的正是陛下。——只见陛下前襟染血，面色有些郁郁的苍白，嘴唇似乎还哆嗦着。

　　而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只眼珠子怎么都离不开陛下身上渐渐洇开的猩红，心底莫名的也疼一抽一抽的，五脏六腑几乎要闷得吐出来。

　　大约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了。一个失血一个失心。臣这么一想，就不愿意继续费力气围着甘蔗地七拐八绕地跑了。

　　陛下倒是不死心，愣是死拖活拽地扒拉着臣继续绕圈子。臣刚想说不如算了吧，却听见后面扑通扑通地响起来。

　　“成了！”陛下吁了一口气，白着脸冲臣咧嘴一笑。

　　臣回头看去，贼人十之七八落入坑洞。而那坑洞，那坑洞竟是陛下之前满面忧郁撒枯叶一尺宽坑，今日一瞧原来足有三尺！

　　想到自己此前独自一人来砍甘蔗，正是在那坑洞附近被陛下喊住，臣不禁嘴角抽搐。

　　剩下三成的贼人倒也不去管坑洞里的同伙，牙一咬，哇呀呀地又冲了过来。臣一僵，反应过来便伸手打算继续拉陛下挡刀。陛下此番却咯崩一下折了半截甘蔗，劈出去架住贼人的刀。臣见了对方的兵器居然如此蠢钝，也折了甘蔗做挥剑状斜刺而出……

　　于是，甘蔗当然刺不伤贼人，臣又大意了！眼看对方刀尖又逼近几分，那边陛下刚格开另一贼人，便将手中甘蔗奋力甩出，直接将臣面前这一位砸得晕头转向手脚脱力。

　　这一番憨斗极为凶险，臣架势不可谓不优雅，却几番仰赖陛下援手；陛下出手不可谓不机敏，却数次挂彩中招……

　　最后，臣与陛下几乎要疲惫虚脱之时，却听得马蹄沓哒，分明是又来了一队人马，因不知敌友，故而心下枯糜两眼无神。

　　可那些人策马过来，刀枪熠熠，没几下功夫，倒是将贼人全部砍翻了。

　　臣定睛一看，原来，原来是司空府随臣押运曹司空赏赐的那些官兵。——真是命不该绝！

　　刚想要抚额庆贺，又准备上前感谢一干同僚，却听得身旁噗通一声，竟是陛下倒地昏厥。而臣的一干同僚立马脸色煞白如丧考妣，捶胸顿足地哀号道：“二公子！”

　　曹司空的二公子……

　　臣早该想到的。

　　后来的事情说起来就没什么了，陛下卧床养伤，臣拿捏不准情势，加上心口疼痛一直不见好转，便只是托人送了礼品过府，其余事务一概托病推辞了。

　　再后来臣就回了许昌，继续做司空府的文学掾。

　　陈群倒是来臣家里问过谯县一行与陛下交集如何，臣不知怎地有些方寸大乱，一脚将他踹了出去。臣想，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拿陛下来挡过刀子，八成是一脚将臣踹死。

　　臣实在不愿意承认，对于挡刀一事，臣也很有点想要踹死自己的意思，所以也想过如果再遇到陛下……再遇到陛下……

　　再遇到陛下已经是三年之后了。陛下穿着一身玄青的衣袍，站在毓秀台石阶上冲着臣微微地笑，露出一口不怀好意的白牙。

　　那是繁华拥塞的许都难得的空地，有猎猎的风。身为五官中郎将的陛下衣袍上凤凰□□一般的淡青纹样当风招展，仿若下一刻就要冲上九重霄。

　　臣忽然觉得，自己此前廿八年所等的那人，左右不过是陛下了……

　　随后的日子，陛下也都是清楚的。权势计较、殿堂之争、朝代更迭……纷至沓来。仔细算算，臣与陛下这一路走来居然也有二十年了。

　　臣也一直知道陛下爱算计，当初甘蔗地那场邂逅也是一场设计罢了。只不过，臣也确实被设计得心甘情愿，因此，长期以来都颇具奉献精神与牺牲精神地为陛下东奔西走分忧解难，有时候确实觉得自己很是辛苦，再这么下去多半会过劳死掉。

　　可想归想，陛下不体恤臣的辛劳，臣就只能继续兢兢业业地守着陛下。

　　臣也想过，这样的日子大约还得过个二三十年，然后臣可以愤慨地冲着陛下吼：“当年不过吃了陛下几根甘蔗，居然就卖了四五十年的命，连身后名都不要了！陛下多少给点抚恤金和养老费吧！”

　　只不过，陛下究竟还是顾念着臣的，也大概是不好意思让臣为了当初区区的几根甘蔗捆陪相耗一辈子，所以早早就卸下了臣的担子。

　　洛阳的夏夜不比谯县闷热，却仍有一丝暑气。臣身边是火光闪动，就止不住地冒汗，喉咙也烧焦一般的哑。不知怎地，就忽然想问陛下要一截甘蔗……

　　陛下却似乎不愿意给了。倒也不是陛下小气，臣心里清楚，谯县外面那一片青碧，也终是春来暑往时月飞逝中一点点印子，感怀思物，一无是处。

　　而臣此刻得了空，百无聊赖地坐在陛下身边，仔细想了想，过去与陛下一起的日子虽是有不少艰险辛劳，但毕竟还是快活的时候多些。

　　臣想到陛下眯着眼睛咧开嘴笑着说“仲达，没事，我没事”；想到陛下乐颠颠地趴在臣身上央着要一起玩弹棋；想到陛下穿着帝服盘腿坐在臣身边叹气“朕什么时候才能清闲下来再去种上一片甘蔗啊”……

　　其实，不想这么一遭，还以为全部都忘却了。

　　夜悠长。

　　臣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把往日欢愉一件一件摆出来端详品味，觉得若是把它们串成串子在火上烧烤，此刻一定是肉香四溢的了。

　　臣倒是想喊陛下一块来尝尝，可惜，臣有时间，陛下却没有时间。

　　今夜是臣最后一次称呼陛下为“陛下”了，天亮之后，臣也该改称“先帝”了罢。

　　臣低下头的时候，看到两鬓垂落的已经斑白的发丝，忽然想起自己那年被强行拖进司空府的画面。

　　原来，足有二十年；原来……只有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