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思吾欢》尹培越

4、自食其果

　　天气放晴后，越发带着闷闷的热，因此臣白天便不大愿意出门了；更何况，臣觉得在驿馆混日子其实也颇有趣。人生百态，世间冷暖。——臣经常抓了把豆子蹲坐一旁，津津有味地看同个屋檐下纷纷扰扰的那点破事儿。

　　围观是件既清高且快乐的事，前提是有料可看，所以臣心底也暗暗期待着平地里能生出些波澜，比如那日疯子所欲言的死亡事件之类。而驿馆打杂的人却满面诚恳地告诉臣，疯子那几句神神叨叨的话不知对几百几十人说过，寒来暑往这么多年，却从来不曾应验。臣听了真相，略略有点失落。

　　虽然白日里都窝在驿馆，太阳落山后臣却是愿意出门走走的。有好几回走着走着就到了城门外，莫名其妙地望着甘蔗地发呆。

　　臣不得不承认，陛下的甘蔗确实挺甜挺好，吃过还想要。

　　依照之前陛下和蔼可亲死皮赖脸的态度来看，臣觉得就算私自取点甘蔗解馋，陛下也只会高兴不会小心眼的。

　　于是，臣挑了个好日子，向杂役索了刀具，前往城外驿道旁，准备砍它个十几根甘蔗回驿馆吃个痛快。

　　那时红日微堕，犹有余热，空气里似乎都荡漾着清甜的甘蔗味儿。臣背向灿烂晚霞，驻足看着一人多高的甘蔗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步走过去。

　　躬耕之事，本不是臣擅长的，所以花了些功夫才砍断了一根。臣将其拖到一边，又折回去寻觅下一个目标。

　　……如此大约放倒了七八根，臣兴致更浓，猛地再挥刀，却见一道人影从刀下窜出来，吃惊之余臣仔细打量，——原来是陛下。

　　陛下挠了挠头，面色有些红润，不知道是晒得太狠了还是其他原因。

　　然后，陛下对臣说：“仲达先生真对不住，我原本不想打扰了先生的雅兴……可这一刀太险了，太险了……”

　　臣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作出宽容而理解的表情。

　　“我下午在这地里睡着了，不知不觉竟到了傍晚，能够遇见仲达先生也实在是幸运。”陛下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臣又点了点头。

　　寒暄一番后，陛下将那八根甘蔗用衣带捆成一捆，帮臣扛回了驿馆，又约了明日傍晚再见。臣一径点头，其实除了点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确如臣之前所想，陛下对于取食甘蔗一事并无太多计较反而有些欢欣雀跃。

　　但臣终归是不问自取，有些不是滋味，于是那晚臣一边啃甘蔗一边想着回头该对陛下说些好话才是。吹了会儿夜风，又在心底审慎地将第二日见面时该说的话打了个腹稿，臣才既兴奋且满足地睡过去了。

　　那时，臣确实是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何种变故的。

　　翌日傍晚。

　　臣如约去往城外，暑气漫漫斜阳悠悠，身后是城郭暗沉蛰伏，遥遥地便已经看见陛下站在那边甘蔗地里朝臣挥手。

　　即使是现在，臣也能够清楚地回想起这个画面，——大片的青色甘蔗绵绵地在陛下身后铺开，于薄薄的暮色里研磨成一种紫黑的色泽，衬得陛下一身白底滚红纹的袍子格外鲜亮，毫无腐朽陈败之气，——仿若琥珀封存的永不枯朽。

　　只远远打量了一会儿陛下和田埂庄稼毫不相搭的装束，臣便感到口有点干，大约是热天里走了颇长的一段路的缘故吧。难耐燥渴，臣竟然也不顾矜持，立时提了袍角一路小跑起来。

　　刚站定在陛下面前，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就听见微微的哗啦声从甘蔗地里传来。臣抬眼看去，陛下后方不远处有一小片植株正在兀自摇摆。

　　“啊，有这样大的风，连甘蔗也吹动……”臣很是惊讶地望着陛下。

　　陛下嘿嘿地笑，回答：“野地就是风大。许是甘蔗茂密，将风挡住了。先生要是嫌弃，我这就将它们砍倒……”边说，边执了手巾要给臣擦汗。

　　臣连忙错身避开陛下的殷勤举措，同时满心好奇地往后走去。——甘蔗挡风这样的说辞，是无法说服臣的。

　　尚未拨开一人多高的甘蔗仔细探看，便瞧见几道青灰色的影子猛地窜了出来。臣当即就要拔出佩剑格挡，摸到空无一物的腰间才记起今日根本未带佩剑出门，而那些倏忽而至的影子又分明是一伙手执兵刃的贼人。

　　——实在危险，实在危险！

　　刀锋凌厉，眼看就要逼到臣跟前……

　　其实，臣刚来谯县不久，为人又谦和恭顺，在许昌也不过是个听听八卦传传野闻的小吏，若问司空府的茄子是何处购得，臣倒是一清二楚，其余的半句也没准。——臣压上司马伯达司马叔达……司马家其余七达的全部家财赌这些贼人绝对不是冲着臣来的！

　　寒光闪动，似欲封喉。

　　情急之下，臣矮身错过锋刃，脑袋里却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凶险是冲着臣身后“哎哎”嚷嚷的陛下来的。既然如此……

　　臣后退几步，一把拽出身后装得满脸慌慌张张不明就里的陛下，果断又迅捷地挡在面前。

　　谁惹的麻烦谁解决。——司马家的家训是这么说的。其实，就算是臣惹的麻烦，臣大概也会想要丢给别人去解决。所以，臣那时万万没想到，日后自己会习惯性地替人消灾为人解忧。

　　大约是预料到了血光飞溅的场景，将陛下抓过来挡刀的时候臣颇为悲悯地闭上双眼，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听见了陛下悲惨的喊叫，臣无端心里一抽……

　　大抵是没命了。——臣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思忖贼人会不会杀人灭口。说起来，这种因为和暗杀对象一起砍过甘蔗吃过甘蔗就被连坐的死法，未免太无辜太不幸太不适合发生在臣这样的人身上了！

　　焦急无措之时，臣的手却被人猛地一拽，那人力道颇大，拉住臣便朝甘蔗地另一侧撒腿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