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思吾欢》尹培越

2、非同一般

　　第二天一大早，臣就起来了，这也是由于从小家教甚严，睡懒觉之类的放纵行径都是不绝对被允许的，……嗯，或许环境嘈杂也是不利睡眠的重要原因。
　　当臣忍耐着瞌睡慢悠悠晃出门的时候，不禁被眼前闹哄哄的混乱场面给震惊了。——整个驿馆都满满当当地塞着各路人马，品级不等、口音纷杂，大小箱子互相推挤，间或伴着驮畜的叫唤……

　　罹乱之中，见此犹如盛世繁华的景象，让臣忍不住想要抹一把感慨的眼泪。

　　自从曹司空上位之后，谯县就变得繁花似锦起来，形状各异心思微妙的人充斥着这个原本寂寂无闻的地方。而驿馆更是一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社会闲散人员聚居地。

　　要说明一下，臣一向觉得那些串路子串到对方老家去讨好对方庞大亲友团的官吏们和路边上吃百家饭的闲杂人等毫无分别。

　　不过，在欢脱热闹的驿馆用过早饭后，臣还是颇为恭谦地和那里的上下官员一一招呼了。臣是大家之后，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之道这种看上去很有礼貌实际上无聊透顶的行为是为了能在无形中增加日后争逐竞斗时潜在的筹码。

　　寒暄过后，臣便出了驿馆。

　　上午日光甚美，臣优哉游哉地在谯县县城里转悠，——与温县以及洛阳都不同，这里的空气湿度很大，烟水氤氲，所以臣觉得心头上有点闷闷的润。

　　抬起头，就看见陛下分花拂柳地向臣走过来。

　　臣心头那种闷闷的润就仿佛加了点酥油。

　　——这么形容的确太过于矫情和美化了，其实陛下当时穿了一身灰不溜秋的麻布衣服拖着脏兮兮满是泥巴的锄头满脸迷茫地穿过满街的小商小贩，看见了臣便瞬间露出古古怪怪的笑。

　　臣心里发毛，就低下头垂着眼去看陛下的锄头。

　　而那把沾着泥土的锄头随着陛下的行动一步一磕地砸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叽叽嘎嘎的摩擦声音……
　　臣心里更毛了。

　　“又见面啦！”陛下非常感慨地说。

　　这时候无论怎样接口都容易显得轻佻或是做作，因此臣只是落落大方地看着陛下，不答腔也不拒绝。

　　当着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流，眼对眼站了一会儿，大概是陛下终于觉得自己的眼睛没有臣的好看，就换了个话题：“阁下如何称呼？”

　　“司马仲达。”从前有人批评臣傲娇，臣也很坦然地承认了，但是臣不别扭，所以这回很爽快地将自己的名号报出来。

　　其实，在一般情况下，臣更愿意介绍自己是“河内司马懿”，毕竟直接上表字臣是有家室有身份的人。

　　当然，这点意外也从侧面说明了臣与陛下的相识是属于很不一般的那种情况。

　　陛下立马恭恭敬敬地作揖，喊臣“仲达先生”。臣很受用，如果从陛下手中滑落的锄头没有砸到臣的脚的话。

　　后来就是去医馆敷药以及被送回驿馆，这些过程通常在文人墨客的渲染下有无限的遐思，可惜真正在现实当中发生了，却只有乏善可陈的无趣和昏昏沉沉的郁闷。

　　臣挑开驿馆房间的窗子，外面依然是热闹的，可低头看看自己肿如馒头的脚背，顿时感到这热闹是与自己无甚关联的，便有点自怜的心境。

　　一个人身在异乡，孤苦伶仃，受伤了也无人照料，被扔在黑黢黢的房间里自生自灭……

　　驿馆的仆从推开门来送饭的时候，臣刚好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他十分紧张地问臣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他们照顾不周。

　　臣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扮了好多年的瘫子，每天都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饭菜都是送到嘴边才吃，换衣服洗澡也是别人代劳；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动，没想到……幸福总是如此短暂……”

　　那仆从抽了抽嘴角，木讷地站在那里。臣很好心肠地拍了拍他，继续说：“别为我担心，这是从古至今成大事者都必须经历的顿悟。”

　　臣话音未落，他就脸色苍白地告退了，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是踉跄的，想来是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收到了不小冲击。

　　接下来的几天陛下都按时地来给臣热敷、换药，偶尔也带点土特产来，大概是觉得心底过意不去吧。这时候拒绝的话估计会挺伤人，臣也不愿让对方太过内疚，就一边收下了东西一边与陛下维持着不冷不热不亲不疏的交谈。

　　可是陛下显然有点不上道，这么些日子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过要介绍自己。

　　臣于是旁敲侧击地说：“啊，公子，礼尚往来乃是君子之交。”臣其实是想说，我已经自报家门了，你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吧。

　　可陛下就是陛下，理解起问题来都和常人不太一样。陛下搓了搓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说：“君子之交难道不是淡如水么？”

　　臣实在琢磨不透陛下话里的意思，一时觉得陛下就是没弄明白臣的询问，一时又觉得陛下其实明白了，只不过拿这句淡如水来堵臣下一个问题。

　　不知道名字就不知道吧，臣本来也没那么坚持。

　　臣很随意地扎了头发，——因为不习惯束发，臣一直都是长发飞扬鬓边飘丝的造型，多年来也未曾改变过，所谓扎好也仅是在脑后略略绑住，以免吃东西的时候头发掉进汤碗里。

　　“公子，在下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君子之交可以从此淡薄永存了。

　　臣话中带话地试探，以为陛下听过定会万分不安地连忙奉上姓名表字家住何方可有父母兄弟多寡等等信息。

　　可惜臣又错了。

　　陛下只是欢欣雀跃地拉着臣说：“仲达先生，太好了！待会儿我们便一起去城外看那片甘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