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思吾欢》尹培越

1、斯室陋人

　　臣记得，建安十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被那伙穿着黑黢黢盔甲的人架进司空府的时候，臣刚刚来得及绑好衣带；他们动作不甚恭敬，直接把臣仍在花丛里，然后就土行孙一样凭空消失了。

　　臣看了看司空府栽的牡丹，其实也没有比自家的品种优良，顿时觉得兴味索然，满腔由于被劫掠而产生的刺激感荡然无存。

　　后面的一大段时间里，有十三个人从臣身边视若无睹地走过，只有一人用很神秘深邃的表情看了臣一眼，他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臣正想这人是谁的时候，他又看了臣第二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臣发现自己的鞋还拎在手里。

　　臣的脸有点烫，连忙蹲下身来穿鞋子。

　　关于陛下的父亲，臣最先的印象是一双雪白的大脚丫子，一步一跃地跺在地面上，发出噌噌噌的声音，很有点惊心动魄。

　　臣慌忙起身，看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在吃橘子，因为胡子太茂密，所以看起来年纪有点大，但他吃橘子的样子又不甚稳重，臣深深觉得司空府里的人都是难以理喻的。这男人笑眯眯地看着臣，又看了看一边那个满身香气的人，说：“文若啊，园子里的花开得好哇。”

　　满身香气的人说：“是啊，天气也不错，属下就邀请了司马家二公子来赏花。”

　　男人点点头，把目光转向臣，说：“啊，这位原来是伯达的弟弟。”一副恍然大悟亲厚和蔼的样子。

　　臣的眼角有略微的抽搐，其实臣心里已经知道眼前两人是谁，也知道自己是被他们绑来的，他们却能说得这么动听而堂皇。于是，臣更加笃定了一个事实——司空府的人从上到下都是“叵测”的！

　　那天之后，臣便做了文学掾。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往大了说公文处理，往小了说信函收发，薪资丰厚待遇不薄，还能在上班时间看看闲书听听流言，尤其是后面这一点，让臣知道了司空府不少八卦。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行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是绝对不会错的，而据臣所知，目前大家讨论得最凶的，还是继承人问题，公子们龙章凤姿，于权于势都当仁不让，所以下面的人也就生怕在这个问题上做错选择。

　　臣的兄长司马朗曾经说过，女怕嫁错郎，郎怕站错行。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陈群，他比臣大了许多，但却是臣的同窗，从前关系算是不错，当年兄长带着全家搬来搬去，臣就与他失去了联系。重逢之日，陈群拎着一壶酒上门，满脸说客模样，臣本来想找个理由轰他出去，可叔达偷偷拉着臣的袖子说那壶酒是很稀罕的好东西，臣想了想，还是让他留下了。

　　陈群此人，认死理，打小就规矩条框特别多，走路从来中正笔直，臣虽然经常看见他因此吃亏，比如撞墙落坑踩到臭臭什么的，但从未想过提醒，臣觉得君子死道死得其所。所以陈群这样的人跑来送礼当说客，彼此都觉得很别扭。

　　陈群扯东扯西大半夜，臣觉得耐性快被磨光了，于是忍不住问他：“长文今日前来，究竟意欲何为？”

　　陈群沉默了片刻，反问臣今后的打算。

　　臣没避讳，告诉他，司马家族百年大族，自然要有所作为，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才能无愧祖上，只是臣太惫懒，不愿意长期经营，只想等个契机一击而中。

　　陈群又问臣愿不愿意帮助曹司空的嫡长子，将来公子继承司空家业，必有施展空间。臣刚想问司空的长公子不是折了么，忽然想到他说的其实是陛下。

　　陛下也知道，臣向来谨慎，又很稳重，因此当即并没有应允陈群，但也没有完全回绝，诚然私下也却有几分担心，害怕万一拒绝了陈群，他会把那壶好酒砸碎；须知臣那时候已经答应叔达，要和他通宵畅饮了。

　　陈群却很理解一样对臣笑了笑，说：“贤臣择明君，仲达不了解公子，有所顾虑也是当然的，没关系没关系，感情可以培养。”

　　当时臣没明白他的意思，却已然觉得担忧。事实证明臣的直觉没错，几天后陈群帮臣谋得了一个出差的机会——将赏赐送去谯县。

　　那时候陛下正住在谯县。

　　臣觉得自己被陈群摆了一道，很有些郁郁，便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司空府，可恨陈群给臣配了一匹不亚于赤兔的快马，据说可以日行八百里，所以臣第三次回首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后的车队比天上的飞鸿看起来还要远，……最后，臣只能孤身上路。

　　马太快，骑着有点辛苦。好在臣比车队早了将近一个月抵达谯县，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休整。赏赐未到，臣并不急着见“曹司空的嫡长子”，睡了一整天后便悠游闲适地在谯县附近逛来逛去。

　　臣初见陛下，是在驿道边的一片地里，陛下那时正在扒拉着土疙瘩。

　　臣那时候并不认得陛下就是曹司空的公子，只觉得眼前这人种地的样子非常专注，而在浮华动荡的乱世中，已经很少有年轻人能够静下心来做一件事情了。

　　大概是臣对陛下关注过甚，引起了陛下的注意，陛下拖着锄头走到臣身边坐下来，看着天说：“今天天气蛮热的。”

　　陌生人开口搭讪，臣通常都会置之不理，这次也不例外。

　　可陛下又说：“不过我的甘蔗长得挺好。”

　　臣看了那片绿幽幽的植物，有点惊讶，作为一名士族子弟，平时是很少看到这样原生态纯天然的作物，所以忍不住心底的好奇，问：“啊……为什么是绿色的？”

　　陛下挠挠头，手上泥巴站在头发上，颇为得意地说：“我种的嘛，是会与众不同的。”陛下笑得一脸憨厚，又很真诚，所以臣就相信了这番说辞。

　　后来……臣才知道，那是青皮蔗。

　　而当时，臣虽然不知道甘蔗的品种，却能够猜到陛下应当是大家出身，要知道，能占了驿道旁边空地而又种些不能果腹的东西的人，通常都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有钱有闲人。

　　如果是臣去种地，估计也不会种小麦。——当然，臣不像诸葛亮，所以臣是绝对不会去种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