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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皮面具 ...

  •   咸宁十年,长安延康坊。
      天边才泛起微微亮光,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近来西市素知斋新出了一款果子,每日未到卯时便售罄。
      这不,赤华起了个大早,掩上后院院门就要赶去排队买果子。
      还没走出几步,晨风自巷间掠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院墙外,一个头戴黑色斗笠的黑衣人正蜷着靠在榆树底下。
      赤华皱了皱眉。
      这斗笠客倒在自家院外,到时候免不得武侯上门查问,那可是烦人得很。
      而且,他看上去似乎怪怪的。
      赤华走近,低声连唤了两声“郎君”,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不得已,她抬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
      斗笠客身子一歪,侧身倒地,头上的斗笠随之被碰歪,露出大半张脸,但依然没有一丝一毫要醒过来的征兆。
      赤华抬手,刚想替他揭开那顶碍事的斗笠,冷不丁朝他脸上看去——
      这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差点被吓一跳。
      寻常人看这张脸,只会觉得他脸色不好,发黄长疮。
      可她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譬如,乍眼看上去,他脸上长着三个比成年男人拳头都要大的“瘤”。
      可细看便知,那并不是瘤,而是冒着邪气的三魄!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三魂七魄俱应入地府、进轮回,而这张脸上的并不是完整的三魂六魄。
      右上的恶魄滋长得最大,个头比其余的哀魄、惧魄都要大上数倍。恶魄见到有人靠近,兴奋地跃动着,好几次想要从脸上挣脱下来,去吞咬赤华身上的气泽,而哀魄和惧魄则有些“瑟缩”。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张脸,她曾在别处见过。
      赤华歇下了帮他揭斗笠的心思,转而从袖间捻出一根银针,往他水沟穴刺去。
      银针才扎进皮肉,那人簌地睁眼,带着股毫无来由的狠意,径直往她脖颈间扣去,这是要拧断她喉骨的死手!
      赤华眼神一凛,微微侧身避过,抬肘横挡,同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
      手腕被震得发麻的疼痛顺着手臂往上蔓延,他的意识稍稍回笼。
      只是刚攒起半缕清明与没有散尽的混沌,让他看得眼前背光的身影模模糊糊,像浸在迷雾里的灯影,像那个牵挂了多年的人……
      他怔怔地望了半晌,双唇颤了颤,似是唤了声什么,手上的用劲也逐渐弱了下去。
      赤华见他出手狠辣,直取要害,制着他的力度丝毫未减,斥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晕倒在我院子外,我好心叫醒你,你居然恩将仇报!”
      半晌,斗笠客缓过神来,眼珠子缓缓转了转,随即反应过来——
      哪怕自己身受重伤、身患重疾,也不应该虚弱到被一介柔弱女子轻易制肘!
      可事实便是,他伸出去的手臂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他倚靠着身后的树,一点一点、吃力地往上站起身来,借着迎面而来的晨光,才终于瞧清了这个青衣女郎的容貌。
      杏眸笑脸,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探子?
      是刺客?
      不!是十年前!
      他手上力度全撤,周身杀气尽敛:“娘子恕罪,某一时睡昏了头。”
      赤华见状,狐疑地松了手,后退两步:“既然郎君无碍,那我便不打扰了。”话毕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只是事违人愿,斗笠客一脚轻一脚重地跟着往前走:“娘子,某想请你治脸。”
      “你不光想治脸,更是想要救命。”赤华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这个杀孽缠身的可怜男人。
      “你这脸,我能治,不过,治好了,你就不再是‘你’了。”
      她漆黑的杏眸中似有漩涡,能把人的神魂吸进去。
      斗笠客愣在当场,看着她的单薄的身影逐渐远去。
      “治病总得付出代价。”那年轻娘子的声音在他耳傍响起。
      “你想好了,便来医馆寻我。”
      曾经,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今的他,早已不全是他自己了。
      *
      咸宁元年,秋林驿。
      昏暗狭窄的过道里,一身褐白装扮的小厮推开了上厅的门,对年轻的女大夫道:“娘子,里面请。”
      驿站的这间上厅是三开间,平日里专门接待朝中高官。正中的明间整洁亮堂,一个满脸愁容的妇人坐在长榻上,身旁有一个约莫三四岁大的男孩儿。
      或许是门窗紧闭不通风,刚一开门,赤华便闻见屋里头隐隐有股淡淡的腌臜腐臭味。
      那气味像肉酱发酵过程中散发的腐臭,但却不一样,因为这里的发酵没有用盐,没有用酒,也没有用任何香料。
      守门小厮似乎对这气味习以为常。
      赤华才进上厅,身后的门便被关上。
      这上厅里的人颇有些多,除了明间里的妇人孩子,西侧次间里呼吸滞重的病人,其余的包括西侧间门前候着的黑衣男人、东侧间里蛰伏的人,都气息绵长,明显有武功底子。
      明间里的年轻妇人乍一见赤华,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当即觉得不妥,以手绢掩面后垂眸看向坐在地上玩着陶马的孩子。
      这种神情,赤华太懂了。
      其实她本没打算跑今日这趟。
      她原是路过,恰遇一官夫人旧疾复发,她顺手救了一救,便在这驿站多待了几日。
      那位官夫人在随夫赴任的路上饮食不节,胆石发作导致胁肋剧痛,又呕吐又高热。赤华用的寻常法子,针灸与药汤并施,用了三日才让那官夫人的胆腑状态稳定下来。
      赤华借了官夫人的光,不用在荒郊野店过夜,但也因此在驿站里耽搁了数日。原想今日一大早离开,可还没出发,那官夫人遣了小厮寻到她跟前,说是为过路的朝官寻医。
      就进门这么一会儿,赤华便知,内里躺着的,应该不是普通朝官这么简单。
      那些隐在暗处的,怕都不是服侍的人。
      如今看来,今日这趟,她实不该来。
      黑衣男人引她往西侧间走,但越往里走,腐臭味越发浓郁,也愈加诡异,赤华闻得直皱眉。
      西侧次间里,只案角一盏油灯燃着,昏暗的光映得屋子越发阴沉晦暗。
      桌案旁靠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除了床榻上躺着的息粗而短促的病患外,头顶轻缓的呼吸也提醒着她,还有一人隐在房梁上。
      昏暗的灯火映了桌案旁的男人一身,只见他唇上留着利落短髭,头戴青黑幞头,身穿深绿圆领袍衫,虽然没有佩戴能显看出身份的配饰,但一身气度瞧着应是当官的。
      不过,他周身裹着一股子浓重的阴刹气。
      这种人,要么就是时常出入地府沾染上的,要么就是常年造杀孽的。
      但他只是一介凡人,不肖细看,便知那是常年造杀孽导致的。
      这常年造杀孽的官,一般是驰骋沙场的武官,可眼前这人却也不像。
      出这么一趟诊,瞧着便会惹来源源不断的祸事。
      可惜了她刚在盐亭做起来的名声了。
      正当赤华在心底暗暗叹气时,这个浑身阴煞的短髭男正用阴沉的双目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郎。
      他原以为来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医婆,没想到居然是个这样年轻的女医,这荐医的莫不是把他们当猴儿耍?!
      不过,现在姑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强压住怒气,抬手指向一旁的床榻。
      赤华点点头,随即上前撩开床帐。
      床榻上的男病患,双目紧闭,脸庞浮胀枯黄,但更重要的是——
      他脸上居然长着一个如孩童拳头大小的恶魄!
      难道是恶魄脱体出窍?赤华疑惑。
      不对。
      这病患体内的三魂七魄虽然受损,但尚且齐全。
      可她透过这颗恶魄,还依稀能看清恶魄原主的全貌——
      不正是手下这张脸的模样吗?!
      病患原本的样貌似乎不长这样,可为何他现在的脸会和恶魄原主一样?
      这难道是……人皮面具?
      赤华往右挪了一下,余光确认垂落的床帐足以遮挡自己的动作,这才伸手探向床榻上的男人。
      细白的手指落在发黄的脸皮上,从鬓角处开始细细摸索,感受着肿胀脸皮的肌理。
      这张脸皮,从额头直到下巴,本都不属于这副身子,曾经的皮肤切口隐在发际、耳后以及下颌胡须下,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出耳廓的肤色、纹路与脸上的不一致。
      取脸时,为了保证脸皮的鲜活,被取脸的人必然还是活人。
      可用这般残虐的法子,被剥皮取脸的原主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就是这么偶然的机会,原主的恶魄依附于张脸皮,并且真真正正“扎根”在这张脸皮上。
      久而久之,也就长成了如今狰狞的恶魄。
      而这张脸能与皮下骨肉贴合生长成这副样子,大约已有五年以上。
      “娘子。”带着狰狞旧疤的大手猛地从身后闯出来,像铁钳似的扣住她手腕,硬生生把她拽离了床榻。
      赤华被扯得一趔趄,站稳后便听见断髭男语气冰冷地问:“如何?”
      她毫不客气地抽回自己的手腕:“我学艺未精,此症从未见过,或许当世国手能治,但我有一张止痛方,一日两次,应能为这位大人减轻痛苦。”
      这病患的三魂七魄受恶魄侵蚀,已经病入膏肓。
      如果早半年把这脸割下来,也许能勉强活下来。如今他的七魄经恶魄侵噬受损严重,哪怕是割脸,也不过是如活死人般多苟延残喘数月。
      待赤华拎着药箱出得次间再入明间,又写好药方,那断髭男半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
      赤华相信,若她有任何异动,他会即刻抽出袖管里的短刀来了结她。
      小男孩原本一直坐在地上玩着绿陶小马和黄陶小狗,这会儿手上揣着一个红色小人,拽住了赤华的袍角,不谙世事的脸上透着几分疑惑:“阿姊,阿耶还能给我骑牛牛吗?”
      小孩儿脸皮白净,赤华俯身摸摸了他头顶上的软发,问:“小郎君多大了?”
      他侧头望向一旁抹泪的阿娘,转而答道:“我四岁了。”
      这孩子才四岁,怕是要没有亲爹了。
      “阿耶还能给我骑牛牛吗?”小孩儿又问了一次。
      赤华笑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不应该让他失望,但也不应该给他希望。
      只叹了一声:“让他安静地走吧。”别再折腾了。
      男孩儿似懂非懂,可那妇人听得这话,被激得广袖一挥,把桌上的茶具全扫到地上,抬手指着赤华厉声骂道:“哪里来的庸医,赶她出去!”说着居然想要冲过来扇她,却被短髭男拦住。
      赤华觉得这妇人太过可怜,自不再多言,拉开门快步离开。
      待回到厢房,才收好衣物包袱,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厢房四周便出现细微的动静。
      窗外有人,门外有人,就连房顶上也有人。
      唉,赤华暗骂自己多管闲事:麻烦不就来了!
      伏在屋顶上的人观察良久,确认屋内的女大夫未发现异样,才轻轻挪动一块瓦片,漏出一道细窄的缝隙来。
      只见那女大夫毫无所察地在盆架前绞了一条帕子净脸,过后推开窗,端起铜盆毫不迟疑地将水泼向窗外。
      啧。窗外潜伏的弟兄大抵已经在心底骂娘。
      空了的铜盆被放回到高脚架上,那女大夫回身紧闭窗户,又从药箱里拿出一把药材扔进盆里。
      这是要做什么?洗药材?可是没有水……
      疑惑之际,她已经掏出火折子往铜盆里送。
      火折子燃起的火星一碰到盆里的药材,簌地燃起,升起缕缕白烟。
      大概是学医人的臭毛病?房顶上窥探的人心想。
      赤华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药箱,与行囊一并放到桌案上,这才爬到榻上,佯装睡下。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房间里烟雾弥漫,丝丝的白烟夹杂着一股香甜的气味从窗缝和瓦缝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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