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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冬去春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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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心疼闺女要在卫夫人手下讨生活,李夫人卯足了劲在卫家人身上下功夫,卫昭的小脸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卫夫人看出了李夫人的不安,一日撵开卫昭后,对李夫人说道:“亲家母,你放心,我也是有闺女的人,我怎么疼我闺女,我就怎么疼明萱。我们不是刻薄人家,阿固也不是负心薄幸的人,你就放心吧。”
可李夫人怎么能放下心,她只要一想起闺女要离开自己身边,就要抱怨李庄主这老东西一次。虽然阿固是个不错的女婿,卫夫人是个不错的婆婆,但女儿终究是不能天天看见了啊。因为女儿要远嫁,李夫人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阿昭现在除了读书练字之外,可以整天跟在明萱姐姐身边,或者去织坊,或者去染坊磨坊,这些工坊让阿昭大开眼界——李夫人别看不识字,真是管理高手,条理清晰,工序分明,能让工作在原始简陋的条件下发挥出最大的效率,怪不得李庄主能发家——除了能打,还有个贤内助!
在李夫人的忐忑不安中,迎来了定亲的正日子。
腊月初八,李家堡迎来了入冬以来最晴朗的一天。前夜刚落的薄雪覆盖着坞堡的屋顶和箭楼,在朝阳下泛起晶莹的光芒。堡内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仆役们踩着吱呀作响的积雪,将正厅前的庭院打扫得一尘不染。
阿昭裹着新做的棉袄,趴在窗棂上呵着白气。庭院中央那株老梅树上,枯枝上竟已冒出点点红苞。“娘,梅花要开了!”她扭头喊道,声音里满是雀跃。
卫夫人正对镜整理发髻,闻言微微一笑:“腊梅报喜,是个好兆头。”她将最后一支木簪插入髻中,转身对女儿招手,“过来,娘给你梳头。”
阿昭蹦跳着跑到母亲跟前,忽然发现镜旁摆着个陌生的漆盒。“这是什么?”她好奇地伸手去摸。
“别动。”卫夫人轻轻拍开女儿的手,“这是你李伯母送来的,今日定亲礼上要给你戴的。”她打开漆盒,里面是一对精致的银簪花,花蕊处嵌着小小的珍珠。
阿昭瞪大眼睛:“哇,太漂亮了,这么贵重……”
“所以更要庄重。”卫夫人取出梳子,“今日是你大哥的大日子,咱们都得体体面面的。”她娴熟地为女儿挽起双鬟,又取来新做的藕荷色曲裾,“李夫人连夜让人赶制的,可别弄脏了。”
阿昭乖乖站直让母亲系衣带,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卫老爹带着两个儿子走了进来,三人皆着崭新深衣,腰间配着玉饰,连平日总喜欢短打的阿超都穿得一丝不苟。
“爹!”阿昭眼前一亮,“大哥今天真好看!”果然是人靠衣装,今日这父子三人盛装之后,居然让阿昭都要不认识了——太帅了,尤其是那高华的气质,哪里还是平日里总是把她揣在怀里背在背上的小老头!
阿大哥耳根微红,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襟。他今日穿着靛青色深衣,领口和袖口绣着暗纹,腰间革带上悬着一块青玉璜——那是卫家祖传之物,昨日卫老爹亲手交给他的。
卫老爹捋须打量长子,满意地点头:“不错,像个能担事的。”他转向妻子,“聘礼都备妥了?”
“按你说的,雁一对,五色丝十束,还有那卷《诗经》。”卫夫人从箱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你写的婚书,我昨晚又检查了一遍。”
卫老爹接过锦囊,指尖在丝帛上摩挲了一下。这婚书是他熬了半宿写就的,用的是从河西带来的缣帛,墨中掺了金粉,日光下会隐隐生辉。
“时辰不早了,咱们过去吧。”卫老爹将锦囊郑重地收入袖中,“别让李家久等。”
一行人踏着扫净的雪径走向正厅。坞堡今日格外安静,连平日操练的乡勇都换了干净衣裳在廊下等候。阿昭注意到,每个转角处都摆着陶盆,里面燃着驱寒的炭火,火星偶尔噼啪作响,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正厅门前,李庄主早已带着族人等候。他今日难得穿了绛色深衣,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见卫家人到来,他大步迎上前,抱拳行礼:“卫兄!”
“李兄。”卫老爹还礼,两人相视一笑。
阿昭跟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李家的阵仗。李明萱穿着茜红色曲裾,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衬得肤若凝脂。见阿昭探头探脑的朝她偷看,明萱悄悄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吉时已到,请两姓入席。”担任赞者的堡中老者高声唱道。
正厅内,两张主案相对而设,中间的空地上铺着崭新的芦席。卫老爹带着卫大哥跪坐东侧,李庄主与明萱跪坐西侧。阿昭和母亲、二哥则坐在东侧次席,李夫人带着族中女眷坐于西侧次席。
赞者清了清嗓子:“卫氏子固,李氏女明萱,今日行定亲之礼。首礼,纳采。”
卫老爹起身,从随行仆役手中接过一只捆着红绳的活雁,双手奉给李庄主:“卫氏不才,敢请李氏之女。”
这就是著名的“奠雁”之礼了。寒冬时节活雁难寻,这只雁是卫大哥特意从泾水猎来的,羽毛上还沾着未化的冰晶。
李庄主郑重接过,交给身旁族人:“李氏之女粗陋,恐不堪奉箕帚。”这是谦辞,按礼需推让三次。
卫老爹再次奉上另一只雁:“卫氏诚心求娶,望李兄成全。”
三让之后,李庄主终于接过第二只雁,朗声道:“既蒙不弃,敢不从命!”
厅内众人松了口气,气氛顿时活络起来。阿昭看见大哥的背脊微微放松了些,而明萱绞在一起的指尖也悄悄松开了。
“次礼,问名。”赞者继续唱道。
卫老爹取出早已备好的名帖,上面详细写着卫大哥的生辰八字及三代祖讳。李庄主同样取出明萱的名帖,两人交换后各自展开细看。
阿昭伸长脖子,可惜看不清帖上内容。她悄悄拽了拽母亲的衣袖:“娘,这是在合八字吗?”
卫夫人微微颔首:“嘘,认真看。”
厅内安静得能听见雁羽摩擦的声音。片刻后,卫老爹与李庄主同时抬头,相视一笑。
“三礼,纳吉。”赞者声音提高了几分。
这是定亲的核心环节。卫老爹从袖中取出那个锦囊,双手奉上:“卫氏聘礼,望李兄笑纳。”
李庄主接过锦囊,取出里面的婚书缓缓展开。丝帛上的字迹在透过窗棂的阳光照耀下隐隐生辉,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好字!”李庄主由衷赞叹。他虽不通文墨,却能看出这字迹端庄雄浑,笔笔如刀刻斧凿。“卫兄书法,当真了得。”
婚书旁还附着一卷小巧的竹简,李庄主展开一看,竟是《诗经·关雎》篇,字迹与婚书如出一辙。他心中一动,明白这是卫家特意准备的聘礼——以诗书传家的卫氏,这是将最珍贵的家学作为信物。
“李家聘礼,请卫兄过目。”李庄主拍了拍手,仆役立刻抬上三个漆盒。
第一个漆盒打开,是十匹织锦,色泽如朝霞映雪。“这是小女亲手所织‘天水碧’,虽不成敬意,却是一片真心。”
第二个漆盒里整齐码放着五色丝束,每束都缠着金线。“五色丝乃五常之德。”
第三个漆盒最为特别,里面竟是一把青铜钥匙。“这是李家堡西仓的钥匙,存粮五百石,权当小女的嫁妆。”
厅内嗡地响起议论声。五百石粮食在乱世中堪称巨富,李庄主此举无疑是将家族根基都押在了这门亲事上。
卫老爹神色肃然,起身长揖:“李兄厚赐,卫某愧不敢当。”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庄主豪爽地摆手,“这些粮食与其烂在仓里,不如给孩子们添些底气。”
赞者适时高唱:“礼成!两姓结好,永以为盟!”
仆役们鱼贯而入,端着酒食开始宴席。阿昭终于能放松下来,她趁大人们寒暄时溜到明萱身边,拽了拽未来嫂子的衣袖:“姐姐,我带你去看看大哥送的雁!”
两只大雁被安置在厅角的笼子里,正悠闲地梳理羽毛。明萱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的喙,忽然轻声道:“听说雁一生只有一个伴侣,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哀鸣至死……”
阿昭敏锐地察觉到明萱声音里的颤抖,嗯,恐婚症发作了。她歪头看着未来嫂子:“姐姐是舍不得离开家吗?”
明萱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雁的羽毛。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昭,你大哥……他是个怎样的人?”
“大哥啊……”阿昭眼珠一转,“他读书时会忘记吃饭,但从不忘记给我带糖;他文武双全,但从不炫耀;他在我和二哥面前,可有大哥的威严了……”她忽然压低声音,“他昨晚在院子里踱步到半夜,把雪都踩化了!”
明萱噗嗤一笑,眼中的阴霾散去了些。
“姐姐别怕,”阿昭认真地说,“我娘说了,会对姐姐像对我一样好。要是大哥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又嘿嘿一笑,对明萱咬耳朵:“姐姐你放心,我大哥其实不黑,养养就白了。”
明萱羞道:“谁嫌他黑了……”
“啊,你不嫌他黑,那你给我的那些油啊膏啊的,我可就不给他,全自己用了啊……”
“小鬼头,又在编排我什么?”阿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后,手里还端着两杯温热的黍酒。
“给。”卫大哥将其中一杯递给明萱,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天冷,暖暖身子。”
明萱接过陶杯,指尖小心避开对方可能触碰的地方:“多谢……卫家兄长。”
卫大哥耳根又红了。他清了清嗓子:“那雁……是我亲手猎的……”话到一半突然卡住,似乎意识到这话太过直白。他顿了顿,又续道:“《仪礼》云‘雁取知时,飞翔有行列’,我……愿效鸿雁,四时守序,不负相托。”
明萱低头抿了一口酒,热气氤氲中,阿昭看见未来嫂子的嘴角微微上扬。
“卫家兄长,”明萱忽然抬头,直视着卫大哥,“我虽长在坞堡,不善诗书,却也读过《女诫》。日后织布纺纱,持家理财,必不教你为俗务分心。”
卫大哥怔了怔,郑重地点头:“我不是腐儒,我家虽志在兰台,但家父常言‘不识稼穑难为相’,我定会敬你重你。诗书传家,忠孝立身,绝不负你。”
阿昭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她蹑手蹑脚地退开,溜回母亲身边,凑到卫夫人耳边:“娘,大哥和明萱姐姐在说话……”
卫夫人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看见长子与明萱站在窗边说话的身影,阳光为两人镀上一层金边。她欣慰的笑了,转头与李夫人说起话来。
阿昭拉了拉二哥的袖子,悄声道:“你看大哥,那嘴裂的,跟个瓢似的,都笑傻了”。阿超没忍住,一口茶就喷了出去。阿昭顺手补刀,“二哥,下一个就是你了……”
旁边的李卫两位夫人,都忍不住笑了。
宴席持续到日影西斜。当最后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正巧落在厅中央那对雁笼上。两只雁不知何时靠在一起,交颈而眠,在寒冬中显得格外温暖。
定亲礼后,卫家人重新启程。
残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初春的气息已在悄然萌动,时节在乍暖还寒中徘徊。牛车在泾阳的官道上缓缓西行,车辙在尚存积雪的道路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北部的群山依旧是一片银白,山峦起伏,犹如沉睡的巨兽,山间的积雪却已经开始消融,滴答的水声在寂静中若隐若现,偶尔可见几处顽强的青松从雪堆中探出枝桠。山溪破冰,潺潺流淌,似在唤醒沉睡的大地。而在广袤无垠平原地带,残雪斑驳,田间地头已经开始有人整理土地,村落屋舍的炊烟也给这寂静的冬日增添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冬去春来,一切都在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