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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感染与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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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伤口的灼痛感,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刺痛,而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火焰舔舐骨髓的煎熬。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打那肿胀发炎的部位,带着沉闷的、令人作呕的搏动感。林栀夏裹在厚重的校服外套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寒战掠过脊背,紧接着又是虚汗涔涔的燥热。视线时而模糊,书本上的字迹像游动的蝌蚪,耳鸣如同持续不断的尖锐蜂鸣,盖过了老师讲课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发烧了。伤口感染带来的高热,正在迅速消耗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但她依旧强撑着。母亲的日记本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藏在她书包的最底层,提醒着她不能倒下。复仇的执念和身体的溃败在她体内激烈交战,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摇摇欲坠的紧绷感。
课间,她想去卫生间用冷水拍拍脸,试图清醒一点。刚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天旋地转!她踉跄着扶住桌角,才勉强没有摔倒。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口,钻心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
“喂,林栀夏,你没事吧?脸色好吓人!” 旁边一个平时没什么交集的女生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林栀夏用力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的呻吟。她摇摇头,声音嘶哑微弱:“……没事。” 她不敢再动,只是扶着桌子,大口喘息,等待那阵要命的眩晕和剧痛过去。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漠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沈逾白坐在不远的位置,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林栀夏扶着桌角、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手,以及她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他没有起身,只是将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最终,林栀夏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回了家。推开家门时,她眼前阵阵发黑,连换鞋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靠着玄关的墙壁滑坐在地,书包也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夏夏?”母亲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女儿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急促,额发被冷汗完全浸湿贴在皮肤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天哪!你怎么了?!”
母亲扑过来,冰凉的手触碰到林栀夏滚烫的额头,更是惊叫起来:“这么烫!你发烧了?!”
林栀夏想说自己没事,只是太累了,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摇摇头。她想推开母亲的手,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母亲的目光,却猛地被她左臂吸引!因为林栀夏滑倒时动作的牵扯,加上她此刻的虚弱无力,长袖校服外套的袖子被蹭上去了一截,露出了里面包裹着手臂的、已经被脓血和不明渗出液浸染得一片狼藉、散发出淡淡腥臭味的纱布!
“这……这是什么?!” 母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她颤抖着手,不顾林栀夏微弱的挣扎,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卷起了她的袖子!
当那被肮脏纱布包裹的手臂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母亲如同被雷击中般僵住了!
纱布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洁白,被黄绿色的脓液、暗红的血痂和浑浊的组织液浸透、黏连,边缘的皮肤红肿发亮,蔓延开一片不祥的暗红色。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更让母亲心脏骤停的是,透过纱布的缝隙,她隐约看到了其下扭曲、狰狞的刻痕轮廓!
“不……不……” 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天哪……夏夏……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总是穿着长袖,为什么脸色越来越差,为什么眼神越来越空洞!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擦伤!这分明是……是自残留下的、已经严重感染的可怕伤口!
“妈……别……” 林栀夏想抽回手,想解释,但高烧和剧痛让她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混合着冷汗无声地滑落。
“别动!” 母亲的语气从未如此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一刻,什么追问原因都显得苍白无力,当务之急是救她的女儿!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眩晕,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浑身滚烫、虚弱无力的林栀夏从地上拉起来。
“老林!老林!快出来!送医院!快送夏夏去医院!!”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惊恐,在寂静的家里尖锐地响起。
父亲闻声从书房冲出来,看到女儿惨白的脸和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纱布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什么,但看到妻子泪流满面、女儿奄奄一息的样子,那到了嘴边的怒骂终究化成了喉间一声沉重的闷哼。他什么也没问,迅速抓起车钥匙,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去医院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林栀夏压抑的、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以及母亲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啜泣。父亲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拥堵的车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震惊、愤怒、羞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巨大的恐慌,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急诊室里,明亮的灯光如同审判。当医生和护士小心翼翼地剪开、剥离那早已与溃烂皮肉黏连在一起的肮脏纱布时,饶是见惯了伤情的医护人员,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口暴露在无影灯下,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整个小臂前段红肿发亮,皮肤紧绷得几乎透明,温度烫手。数道深浅不一、边缘极不规则的刻痕狰狞地盘踞其上,构成一株扭曲的薰衣草图案。最深的几道伤口深可见皮下组织,边缘外翻,里面填满了黄绿色的脓液和坏死的组织,散发着浓烈的腐臭气味。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满了暗红色的炎性浸润,甚至能看到皮下血管异常扩张的纹路。
“天……” 母亲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几乎要晕厥过去。父亲别过脸,腮帮子咬得死紧,额角青筋暴跳。
“严重感染!局部脓肿形成!再拖下去有脓毒血症和败血症风险!” 主治医生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一边迅速指挥护士准备清创,一边严厉地看向林栀夏的父母,“怎么弄的?拖了多久了?这明显是人为的锐器伤!而且反复损伤、完全没有护理!你们做家长的怎么回事?!”
清创的过程,对林栀夏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冰冷的消毒液冲洗着溃烂的伤口,刮匙和镊子清除着坏死的组织和脓液,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死死咬住护士塞进她嘴里的纱布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颤抖,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母亲紧紧抓着她的手,泪如雨下,指甲几乎掐进女儿的皮肉里。
剧痛和虚弱终于让她支撑不住,在清创进行到一半时,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当她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人已经躺在安静的病房里。手臂被重新包扎过,厚厚的纱布下传来闷闷的、持续的胀痛,但比之前那种噬骨的灼痛好了许多。冰凉的液体正通过手背的留置针缓缓流入血管。高烧似乎退了一些,但身体依旧虚弱不堪,脑袋昏沉沉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母亲哭肿的双眼和憔悴不堪的脸。父亲站在窗边,背对着她,身影僵硬,沉默得像一尊石雕。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夏夏……你醒了?”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慌忙凑近,想碰触女儿的脸,又怕弄疼她,“感觉怎么样?还疼吗?饿不饿?”
林栀夏的目光空洞地扫过母亲关切的脸,落在父亲僵硬的背影上。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的痛苦暂时缓解,但心口那片冰冷的荒芜和沉重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温和却带着专业审视目光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助理。她的胸牌上写着:精神心理科主任医师,周岚。
“林栀夏同学,感觉好点了吗?”周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示意助理记录,自己在床边坐下,目光平和地看着林栀夏。
林栀夏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封闭了所有感官的躯壳。
周医生并不意外,她转向林栀夏的父母,语气变得严肃:“林先生,林太太。根据急诊科转来的情况,以及我们初步的观察和了解(她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病历夹,里面显然有从林母那里了解到的关于校园冲突、情绪长期低落等信息),林栀夏的情况非常严重。手臂的伤口是典型的、反复多次的自伤行为(Self-harm)留下的痕迹,并且因为延误治疗引发了严重感染,这本身就说明了她对自身痛苦和健康的极端漠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父林母惨白的脸,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态。长期的抑郁情绪、社交退缩、自我评价极低、绝望感、伴随明显的自毁冲动(suicidal ideation,从天台事件和这次严重的自伤行为可以推断),对创伤事件的闪回和回避(提及相关事件时的极端反应)……综合这些表现,我们初步评估,林栀夏患有**重度抑郁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并伴有**持续性自伤行为**。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精神心理状态,存在极高的自杀风险,需要立即进行系统性的干预和治疗。”
“重度……抑郁症?”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这几个字的分量,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再次将她攫住。父亲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着病床上闭目不语的女儿,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在了窗边。
“是的。”周医生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专业,“这不是简单的‘心情不好’或‘青春期叛逆’。这是一种需要严肃对待的疾病。就像她手臂的感染需要抗生素和清创一样,她心理上的创伤和疾病,同样需要专业的药物和心理治疗,甚至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环境来确保她的安全。”
她打开病历夹,拿起笔,开始书写。“基于目前的评估,我会出具一份正式的诊断书,并强烈建议暂时休学,进行系统治疗。同时,我需要强调,”周医生的目光变得格外严肃,扫过林栀夏的父母,“患者的隐私必须得到最高级别的保护!这份诊断书的内容,尤其是涉及自伤自杀风险的部分,绝对、绝对不能外泄!任何不当的泄露都可能对患者造成毁灭性的二次伤害,甚至直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请务必谨记这一点!”
她将写好的诊断书副本和一份详细的治疗建议书,郑重地递给了林栀夏的母亲。纸张很轻,落在林母手中却重逾千斤。上面“重度抑郁症”、“持续性自伤行为”、“高自杀风险”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林母颤抖着手接过文件,泣不成声。林父看着那份文件,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将脸深深埋进了手掌中。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母亲压抑的啜泣。林栀夏依旧闭着眼,仿佛沉睡。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灯光下,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诊断书静静地躺在母亲颤抖的掌心,像一枚已经启动倒计时的炸弹,等待着那个将它引爆的、充满恶意的瞬间。
而在病房外走廊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昂贵西装、面容与陈雨薇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刚刚结束探望隔壁VIP病房的某个“朋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栀夏病房虚掩的门缝,恰好捕捉到林母手中那份文件抬头上醒目的“精神心理科诊断证明”字样。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转瞬即逝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