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深渊回响 ...
-
深蓝色的日记本,像一块冰冷的磁石,牢牢吸附着林栀夏的灵魂。她蜷缩在房间最昏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一页一页,贪婪而痛苦地吞噬着母亲留下的文字。指尖划过那些娟秀却透着愤怒与不甘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母亲书写时颤抖的指尖和滚烫的泪水。
日记的内容,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王局态度暧昧,只说要‘顾全大局’!去他的大局!东湖项目用的钢筋标号明显低于设计要求!我托人悄悄取样送去检测了,结果……果然不合格!这简直是草菅人命!一旦出事……□□这帮蛀虫,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老李劝我收手。他说□□背景很深,黑白两道都有人,之前举报他的人,不是莫名丢了工作,就是‘意外’受伤……他担心我……呵,我怕什么?如果连我们都沉默了,还有谁会为那些可能被埋在劣质工程下的无辜者说话?】**
**【……匿名举报信石沉大海。意料之中。今天下班感觉有人跟踪……是错觉吗?但愿是……静书(林栀夏的小名),妈妈今天给你买了新的薰衣草香包,放在你枕头下了,晚上做个好梦……】**
“劣质钢筋”、“草菅人命”、“举报”、“意外受伤”、“跟踪”……这些冰冷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刺穿着林栀夏的心脏!母亲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那种对公平和生命的执着守护,与日记末尾那句温柔得令人心碎的“晚上做个好梦”形成残酷的对比。
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巨大的悲伤、愤怒、恐惧,还有对母亲深深的思念和无法保护她的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塞满了她的胸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紧紧抱着日记本,仿佛那是母亲残存的最后一点气息,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抖。
手臂上,被纱布包裹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搏动性的疼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她甚至能感觉到伤口周围的皮肤在隐隐发烫,肿胀感透过纱布传递出来。这生理上的痛苦,此刻竟成了她对抗精神上巨大悲恸的唯一支点。她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按住左臂伤口的位置,让那清晰的痛楚压过心口那片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荒芜。
“妈妈……” 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干裂的唇间溢出,“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那张在电视上志得意满的脸,陈雨薇那带着恶毒笑意的眼睛,在她眼前疯狂地交替闪现。恨意,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同地狱之火,在她冰冷的血液里熊熊燃烧!这恨意,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所受的屈辱,更是为了母亲遭受的不公、威胁,以及那场最终夺走她生命的、充满疑点的“意外”车祸!
复仇的种子,在绝望的废墟和滔天的恨意中,悄然萌芽。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接下来的几天,林栀夏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她按时上学,穿着长袖校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沉默地听课,机械地记笔记,对周遭的一切——那些窃窃私语、那些鄙夷的目光、陈雨薇和张莉变本加厉的言语挑衅——都置若罔闻。她的眼神变得更加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她所有的心神,都被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占据了。放学后,她立刻反锁房门,沉浸在母亲留下的文字里。她反复研读关于东湖项目、劣质钢筋、匿名举报失败的部分,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可能指向□□罪行的蛛丝马迹。那些专业术语、人名缩写、日期,她都强迫自己记下来。笔记本的空白处,开始出现她凌乱的笔迹——画着关系图,标注着疑问,像一个偏执的侦探在梳理着血淋淋的线索。
而手臂上的伤口,成了她精神状态的晴雨表。疼痛持续加剧,伤口周围的红肿和发热感越来越明显。每次换药都如同酷刑。撕开黏连的纱布时,皮肉分离的剧痛让她冷汗淋漓,眼前发黑。伤口边缘不再是暗红,而是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黄白色脓点的红肿。脓血混合着组织液,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她知道,伤口感染了。
但她不在乎。甚至,这加剧的痛苦,仿佛成了她复仇决心的某种献祭和印证。当尖锐的痛楚袭来时,她反而会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完好的掌心,用另一种痛楚来对抗,同时强迫自己更加专注地思考日记里的内容。身体的痛苦与精神的偏执,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病态的共生。
沈逾白的存在感,在教室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却无法被忽视。他依旧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那本深蓝色封面的解剖学著作里。但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多地、不动声色地落在角落里的林栀夏身上。
他观察着她。
观察她比以往更加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深重的乌青。
观察她即使在炎热天气也绝不解开的校服外套纽扣,以及那偶尔因为动作牵拉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观察她空洞眼神深处那抹越来越清晰的、冰冷而偏执的光芒。
观察她换座位时,左手极其不自然的、避免用力的姿势。
一天下午的自习课,林栀夏在翻找书包深处的笔记本时,动作幅度稍大,左臂衣袖被桌角不经意地蹭起了一小截。虽然她反应极快地拉下袖子,但那惊鸿一瞥,足以让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的沈逾白捕捉到关键信息——在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方,露出一小截缠绕的、边缘被淡黄色液体浸染的白色纱布。
沈逾白翻书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了然的光芒。法医之子的专业素养和近乎冷酷的观察力,让他瞬间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长期遮掩的手臂、不自然的动作、痛苦的表情、纱布和渗液——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擦伤”。结合她日益严重的精神恍惚和那种近乎自毁的沉寂……结论呼之欲出。
他没有立刻做出任何举动,只是收回目光,继续看着书上的解剖图。但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得更紧了。
放学时,林栀夏再次被陈雨薇堵在相对僻静的楼梯拐角。
“哟,我们的‘侦探’最近很用功嘛?”陈雨薇抱着双臂,脸上挂着讥诮的笑容,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整天低着头,神神秘秘的,在查什么呢?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死鬼妈留下的破事吧?”
“死鬼妈”三个字,像点燃炸药桶的引线!一直沉默如同石像的林栀夏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点燃!那目光如此凶狠、如此冰冷,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竟让一向嚣张的陈雨薇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底掠过一丝寒意。
“你闭嘴!”林栀夏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淬着寒冰,“陈雨薇,你们家做的那些肮脏事,迟早会遭报应的!”
陈雨薇被她的眼神和话语震住了片刻,随即恼羞成怒:“报应?就凭你?一个精神病?一个靠自残博同情的疯子?”她故意提高音量,试图用羞辱掩盖那一瞬间的心虚,“看看你自己吧!人不人鬼不鬼!你妈就是被你克死的!活该!”
恶毒的诅咒如同冰锥,但这一次,林栀夏没有崩溃。手臂伤口的剧痛和胸腔里翻腾的恨火,反而让她在极致的痛苦中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陈雨薇,眼神冰冷锐利,仿佛要将对方的影像刻进灵魂深处,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走着瞧。”
那眼神和语气,让陈雨薇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她还想再说什么,林栀夏却已经不再看她,径直从她身边撞了过去(刻意用没受伤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陈雨薇站在原地,看着林栀夏消失的背影,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丝阴鸷的疑虑取代。她感觉林栀夏变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那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恨意,让她第一次感到了些许不安。
林栀夏没有直接回家。她抱着书包,像一抹游魂,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手臂的伤口灼痛难忍,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发炎肿胀的部位,带来一阵阵眩晕感。母亲日记里那些关于“跟踪”、“意外”的字眼,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总觉得身后似乎有视线在窥探,风声里夹杂着可疑的脚步声。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持续的身体痛苦,终于将她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开始模糊,周围的景物扭曲晃动。她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处老旧居民区。这里有一栋废弃待拆的七层筒子楼,像一具巨大的、沉默的骸骨矗立在暮色中。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气味,光线极其昏暗。她没有去开那早已损坏的声控灯,只是凭着本能,沿着布满灰尘和碎石的楼梯,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上爬。伤口剧烈的疼痛和眩晕感让她步履蹒跚,好几次差点摔倒。
终于,她爬到了空旷的、没有任何护栏的天台。
凛冽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她单薄的校服,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璀璨而遥远,像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站在天台边缘,脚下是令人眩晕的虚空。风很大,吹得她长发狂舞,身体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就在这里……母亲日记里提到的“意外”……
就在这里结束……
所有的痛苦、屈辱、恨意……就都结束了……
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
一个充满诱惑的低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响起。她往前挪了一小步,碎石从边缘滚落,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发出任何回响。
就在这时,一个冷静得近乎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穿透了呼啸的风声:
“这里的风很大,重心不稳很容易发生意外。尤其是,”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对有自伤倾向、体力不支且可能伴有感染发热症状的人来说。”
林栀夏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昏暗的光线下,沈逾白不知何时出现在天台入口处。他依旧穿着校服,身形挺拔,像一棵沉默的冷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劝慰的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观察般的冷静。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被风吹开的领口下隐约可见的纱布边缘,以及她站在危险边缘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林栀夏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极度的震惊和警惕,“你跟踪我?!”
“路过。”沈逾白言简意赅,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会刺激她,又足够在意外发生时做出反应。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握栏杆(天台边缘有一圈低矮的水泥围栏)的手上,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你的手臂伤口感染了,需要尽快处理。持续的低烧和疼痛会影响判断力,增加失足风险。”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林栀夏脑海中那混沌的、充满诱惑的自毁念头。身体的虚弱、手臂的剧痛、以及沈逾白那双过于冷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让她从那种恍惚的、被死亡诱惑的状态中短暂地抽离出来,感到了刺骨的寒冷和后怕。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远离了危险的边缘。身体因为虚弱和恐惧而微微摇晃。
沈逾白没有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卡片。他手腕一扬,卡片精准地滑落在林栀夏脚边不远处的干净地面上。
卡片上,印着两行简洁的黑体字:
**【心理危机干预热线:XXXX-XXXXXXXX】**
**【24小时守护生命】**
“选择权在你。”沈逾白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是继续站在这里增加意外发生的概率,还是下去处理伤口,拨打一个或许有用的电话。” 他说完,没有再看林栀夏一眼,仿佛完成了某种最低限度的干预义务,转身,步伐稳定地离开了空旷的天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天台上,只剩下林栀夏一个人,站在呼啸的夜风中。脚下是那张白色的卡片,像一片小小的、冰冷的浮木。手臂的伤口灼痛得如同火烧,提醒着她身体正在承受的溃败。而沈逾白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话语,更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冰冷恐惧。
她慢慢弯下腰,捡起那张卡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又抬头望向沈逾白消失的楼道口,眼神复杂难辨。恨意未消,绝望仍在,但一种新的、冰冷的警惕和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对“处理伤口”的本能需求,悄然滋生。
她攥紧了卡片,也攥紧了疼痛的手臂,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离开了这片死亡边缘的空旷之地。城市的灯火在她身后拉长,投下一条更加孤独、更加沉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