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不会盛开》少年五之苏

10、毁灭风暴

　　清晨，灰蒙蒙的天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城市尚未完全苏醒，但青禾高中的校园里，却提前陷入了一种诡异而沸腾的恐慌。

　　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负责打扫教学楼走廊的清洁工王阿姨。她像往常一样，推着清洁车，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然而，当她走到高二年级所在的楼层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走廊两侧原本光洁的墙壁、墨绿色的布告栏、甚至每一间教室的门上、门缝下……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塞满了、散落着一种刺眼的、劣质纸张印刷的传单！

　　白色的纸张，猩红加粗的标题如同喷溅的鲜血：
　　**【紧急通告！高危精神病患者潜伏校园！】**

　　标题下方，是几行同样被刻意放大、加粗、极具冲击力的黑体字：

　　**【高二（7）班林栀夏同学】**
　　**【经权威医院确诊：患有重度抑郁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伴随持续性自伤行为（Self-harm）！】**
　　**【存在极高自杀风险（High Suicide Risk）！】**
　　**【此病患情绪极度不稳定，具有不可预测的攻击性及自毁倾向！】**
　　**【为确保全体师生安全，请务必提高警惕，远离接触！发现异常行为，立即报告！】**

　　传单的最下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印着一个伪造的、模糊不清的医院红章轮廓，以及一行更小的、却更加恶毒的字：
　　**【珍爱生命，远离疯子！】**

　　王阿姨手中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惊恐地看着这些如同瘟疫般覆盖了整个楼层的纸张，捂住嘴，喃喃道：“造孽啊……这是谁干的啊……”

　　恐慌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最早到校的学生们陆续发现了传单。
　　“天哪！这是什么？！”
　　“林栀夏？她不是休学了吗？重度抑郁症？自残？！”
　　“精神病？！真的假的？！好可怕！”
　　“我说她之前怎么那么怪！整天阴沉沉的！”
　　“自伤？自杀倾向？我的妈呀！她会不会突然发疯伤人？！”
　　“快看！我们班门缝里塞了好多！”
　　“储物柜上也有！谁塞进去的？！”
　　“公告栏贴满了！撕都撕不完！”

　　惊呼声、议论声、带着恐惧和猎奇的尖叫声瞬间在各个楼层炸开！学生们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那些散落在地的传单，又忍不住捡起来仔细阅读，然后带着更加惊悚的表情和同伴分享。恐慌如同无形的病毒，以惊人的速度在校园里蔓延、发酵、变异！

　　“是真的吗？医院诊断书都泄露了？”
　　“肯定是真的！不然谁敢这么印？太吓人了！”
　　“怪不得她总穿长袖！肯定是遮那些自残的伤疤！”
　　“离她远点！太晦气了！听说精神病会传染的！”
　　“她以前坐过的位置……我都不敢碰了！”
　　“学校怎么能让这种人待这么久？！太不负责任了！”

　　恐惧迅速演变成排斥，排斥又滋生出恶意的揣测和肆无忌惮的嘲笑。林栀夏的名字，连同“精神病”、“疯子”、“自残狂”、“危险分子”这些标签，如同最肮脏的涂鸦，被反复涂抹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烙印在每一个学生的认知里。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那张靠后门的课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污染源”，被好事者用粉笔画上了巨大的红叉和骷髅头图案。

　　办公室里，班主任李老师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撕着办公桌上、门板上同样被贴上的传单，气得浑身发抖：“谁干的？！这是谁干的？！这是犯法的！侵犯隐私！诽谤！” 她试图冲出去维持秩序，但走廊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恐慌的学生们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年级主任焦头烂额地打电话，声音都在发颤：“……报警！必须报警！这影响太恶劣了！查！给我查清楚来源！”

　　然而，恐慌和恶意一旦被点燃，就像失控的野火，难以扑灭。

　　这场毁灭性的风暴，也以最残酷的方式，席卷了林家。

　　林父今天难得没有直接去公司，而是准备先去银行处理一笔紧急贷款。他心事重重地走在小区外的街道上，眉头紧锁，满脑子都是堆积如山的债务和女儿那张麻木苍白的脸。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时，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站台的广告栏。

　　一张刺眼的、无比熟悉的白色传单，正堂而皇之地贴在广告栏最醒目的位置！猩红的标题和他女儿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视网膜！

　　林父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他踉跄着扑到广告栏前，颤抖着手，一把将那张传单撕了下来！

　　**【林栀夏】**
　　**【重度抑郁症】**
　　**【持续性自伤行为！】**
　　**【极高自杀风险！】**
　　**【高危精神病患者！】**
　　**【远离疯子！】**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羞耻、愤怒、恐惧、还有那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作为父亲的巨大失败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啊——！！！” 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双眼赤红，像疯了一样，疯狂地撕扯着手里的传单，将其撕得粉碎！纸屑如同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脚边。

　　周围等车的人被他的样子吓到，纷纷避让，投来惊诧、好奇、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这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父的背上。

　　“看什么看？！滚！都给我滚！” 林父挥舞着拳头，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临崩溃的野兽。他再也无法承受这铺天盖地的羞辱和重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人群的视线，冲进了街角一家尚未开门的便利店旁堆满杂物的昏暗小巷。

　　世界天旋地转。他背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口袋里，那瓶为了应酬常备的廉价烈酒被他哆哆嗦嗦地掏了出来。瓶盖被粗暴地拧开，辛辣刺鼻的液体被他仰头狠狠灌了下去！火烧般的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绝望。

　　酒精像邪恶的催化剂，迅速瓦解了他最后一丝理智和伪装。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愤怒、无助、以及对女儿病情的恐惧、对巨额债务的焦虑、对妻子离世的悲伤……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酒精的灼烧下，混合着被当众撕碎的羞耻感，轰然爆发！

　　“呃……啊……” 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鼻涕和口水，肆意流淌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在肮脏的角落里，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

　　“静……静……” 他含糊地、痛苦地呼唤着亡妻的名字，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焦地望着虚空，仿佛那里有妻子的身影。“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静……”

　　记忆的闸门被酒精和痛苦冲垮。三年前，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惨白的病房。病床上，妻子林静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曾经明亮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对生命流逝的疲惫和对女儿深深的眷恋。她枯瘦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
　　“老林……夏夏……夏夏还小……”
　　“她心思重……敏感……”
　　“答应我……照顾好她……”
　　“别……别让她……受委屈……”
　　“求你……”

　　那断断续续的、充满无尽担忧和不舍的嘱托，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此刻在酒精的放大下，带着迟来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剜在林父的心上！

　　“我没用！我不是人！！” 林父猛地用头撞向身后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涕泪横流，嘶哑的哭嚎在狭窄肮脏的小巷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我答应过你的！我答应过照顾好夏夏的！可我做了什么？！我……我打了她……我骂她丢人……我没保护好她……让她被人欺负……让她……让她变成这样……还让人把她的……她的病……贴得满世界都是！！！”

　　他想起女儿空洞的眼神，想起她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想起诊断书上那些刺眼的字眼，想起满大街印着她名字的、如同公开处刑的传单……强烈的愧疚感和无能狂怒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是我害了她！是我没用！静……我没脸见你啊！！” 他抱着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酒精和巨大的精神打击彻底摧毁了这个中年男人最后一丝强撑的体面，将他打回了最原始、最无助的痛苦深渊。

　　小巷外，城市的喧嚣依旧。而小巷深处，只有一个被愧疚和绝望彻底吞噬的父亲，在酒精的麻痹和亡妻临终嘱托的鞭笞下，发出无声的悲鸣。那张被他撕碎的传单纸屑，如同他此刻破碎的人生和为人父的尊严，零落在肮脏的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