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令》夜不黑

25、第 25 章

　　霜降过后的芦苇荡，枯黄的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在秋风中荡起连绵的浪。
　　江疏月勒住缰绳，望着眼前蜿蜒的启江，水色青黑，岸边的鹅卵石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
　　“就是这里。”她轻声道。
　　半年前，她就是在这段江中挥起奄奄一息的阿水的。
　　身侧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阿水一袭玄色劲装，外罩深青斗蓬，风帽下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沉默地望着江水，若有所思，眸色比江水更深，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左胸上。
　　那里，有三道险些要了他的命的箭伤。
　　“姐姐，我们下去走走。”阿水道，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了几株枯黄的野菊。
　　江疏月跟着下马，裙裾扫过芦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秋日的阳光稀薄如水，照得江面浮光跃金，却驱不散阿水心底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江疏月猜得没错，重游故地，阿水不可能没有反应。
　　相隔不过半年，他的脑海里应该还有一些记忆片断的。
　　阿水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前驻足，默默地注视了好一会。
　　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自打江疏月有记忆起，它就屹立在那里了。一半浮出/水面，一半沉入水底。
　　小时候，江疏月是个十足的捣蛋鬼，偏又生长在江边，于是，这江来里江里的，就成了她童年必然的一段旅程。
　　由于父亲常年在外搞水利工程不在家，母亲柳氏又忙于江氏茶行的诸多事宜，没人管的她，便与丁香二人整天的在江水中泡着，不仅泡出了一身潜水本领，而且还学会水上漂，在水面上睡觉那都不是个事儿。
　　这块巨石就是她与丁香经常玩闹的地方。
　　江疏月可以打赌，这块巨石绝对不是阿水印象中的那块。
　　果然，看了好一会，阿水幽幽道：“我印象中，当时坠江前，我看到了有一块和这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头，我刚好摔在它上面，摔得头破血流，流出的血把整块石头都染红了。我奋力攀住石头的一角，可惜脱力了，掉入江中。”
　　江疏月默然，当时他的伤的确有这么严重。
　　那时他在水里泡着，就是一个血人，如果不是他偶然发出的一声呻/吟声，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具浮尸。
　　捞上来之后更吓人，整个人上上下下都是伤，胸前三枚显著的断箭，其他地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说是碾过了刀阵也不为过。
　　现在好了，看到他恢复得不错，江疏月还是很欣慰的。
　　阳光穿过芦苇间隙，在他分明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那俊美无双的容颜更加鲜活，与那时苍白如纸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谁能想到呢，当年救上来的那个肿得跟个猪头的少年郎，居然如此俊美，而且还恢复得如此的好。
　　“姐姐。”
　　阿水转过身来，靠近她。他身上清洌的松木香混着秋日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你当时......为何要救我？”他突然问道。
　　江疏月怔了一下。
　　那天，他湮到她的船边，她隐隐听到些许呻/吟声，见是个活人就救了，哪来什么缘由？
　　难道还真信话本里说的什么，冥冥中天注定吗？
　　她江疏月只信医，不信神佛。
　　她抬起头来，看到阿水紧绷的侧脸，还有专注的眼神，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或许，对于他这么一个失了忆的人来说，需要一个说法来肯定他的价值，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她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当时救你上来的时候，你奄奄一息，即便是施以援手，也是九死一生。我船上的郎中都放弃了，但是，你却死死抓/住我的脚踝，那一刻，我便知道了，你很想活下去。”
　　阿水定定的看着她，眸中情绪论翻涌，
　　片刻后，他低声道：“我是很想活。”手指轻抚过她鬓边散落的发丝，“现在更想了。”
　　“阿水，那就好好活下去。”江疏月鼓励他，“失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上天对你的惩罚。你要相信自己，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把所有的都想起来的。”
　　阿水看着江水，目光坚定：“我会的，一定会把所有都想起来的。”
　　她过去牵马，他跟在她后面。
　　“你可还记得，当时你为我治伤的时候，说过什么吗？”阿水问道。
　　江疏月微拧了眉头。
　　说过什么？
　　江疏月笑：“不过是说些威逼利诱的话罢了。比如说你不准死，不准喊疼，不准浪费我的药材......”
　　她想到这，就想笑。
　　真的，当时的她，自己都觉得好霸道。
　　“还有呢？”阿水再问。
　　“还有？”江疏月努力回忆，摇摇头，“不记得了。”
　　阿水很正经地看着她：“姐姐，你当时说过，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如果我/日后对不起你，你就拿回去。”
　　江疏月怔了一下。
　　对的，她当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
　　“你当时不是疼晕了么，怎么会听得见？”江疏月很是纳闷。
　　“我听见了。”阿水低头，定定地看着她，“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江疏月不明白了：“那又如何？”
　　“姐姐。”他紧盯着她，目光如灼，“从你把我从江里捞起来那刻起，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江疏月呼吸一滞，同时也拧了眉头。
　　呼吸一滞，是因为他的话说的份量太重了。拧了眉头，是因为她觉得，阿水误会她的意思了。
　　她正色道：“阿水，不是这样的。我说这样的话，是说你以后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样的话，至少让我心里觉得，我不是东郭先生。我救你，不挟恩图报，更不求你报答什么，这是医者本份，你能好好活着就好。”
　　阿水怔怔地看着她，忽地一把抱住她：“姐姐，我知道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但是，姐姐，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江疏月愣住。
　　他就这样抱着她，软语哀求着她。低沉的声音里，透着被抛弃的余怕。
　　她这才想起，阿水应该是被抛弃怕了。
　　毕竟，他坠江失忆，命运抛弃了他一次。然后，他又因伤重不治，柳氏又抛弃了他一次。
　　所以，他才会低声软语哀求她，就是怕自己因他回忆不起来，又不要他了。
　　江疏月失笑。
　　她觉得，自己是操之过急了。
　　别看阿水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包括这次，还有上京参加斗茶大会顺便帮他找记忆那次。
　　江疏月释然了。
　　其实，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操之过急是行不通的。就好比阿水的离魂症，他是失忆了，但是他本人是抗拒这种强硬的帮他找回记忆的方式。
　　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记忆这东西，它要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