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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多少?!”里正的声音陡然提高。
      一旁的老农拿着秤的双手发着抖:“六、六石!”
      “这一亩地产了六石的粟?!”里正盯着老农手里的秤上看下看,确定自己没看错,不由得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一亩地…六石…”
      “好啊。”林旭站在一旁笑道,“今年乡亲们都能吃得更好了。”
      六石,大概是现代的三百多斤,在亩产动辄千斤万斤的现代看来实在不算什么,甚至在这个年代,经过灌溉的肥沃之田也能产得比这个多,但是桑树村的土地向来贫瘠,从前一亩地最多也就产出两石,仅仅过了几年,竟已到了三倍。
      里正猛然转身,对林旭深深地一揖到地,林旭赶忙扶起他,却见他眼圈泛红。
      “林娘子,咱们…咱们该咋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
      “里正不必如此。”林旭笑着拍了拍他粗糙的大手,“六石不是封顶,咱们再继续改进,多产点粮食,家家都能吃饱饭!”

      “六石?”
      “回郡守,桑树村这几年连年丰收,今年更是达到了亩产六石。”
      “桑树村那个穷地方,就算丰收,也到不了六石…”郡守眯起眼,若有所思。
      面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压低了声音,“小人听说,那桑树村出了个姓林的女娘,就是她出了什么‘堆肥’的主意,让桑树村亩产翻了几倍,还不止如此,她还弄了个什么‘净水器’,说是喝了里面出来的水,不闹痢疾…”
      “奇技淫巧。”郡守不以为然地冷笑道。
      “可是,桑树村这几年确实没人因痢疾身亡,疫病也没有…”
      “那是什么姓林的女娘做的吗?”郡守笑了一声,眼中透着精光,脸上的横肉也随之抖了抖,“桑树村土地增产,无病无灾,都是本郡守长子杜涌所为,记住了吗?”
      男子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郡守英明!只是这姓林的女娘…”
      “一个女娘,会伺候男人就成了,要这么大本事做什么?不过是条贱命,把她做过的事拿来给本郡守长子,是她的福气,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翻出什么花样来。”郡守冷哼道,“我这几日便上奏大王,至于你,找个由头去拿了她来,再让她把她会的都给我吐出来,要是敢不吐干净…”
      郡守狠狠地碾死案几上的一只蚂蚁,面露阴狠。
      “那刑具,可不会怜惜她是个女娘。”

      明月高悬,栎阳的秦王宫中已掌上了灯。嬴渠梁坐在案几前,全神贯注地看着案上的奏章。
      “渭南郡今年粮食产量又高了不少啊。”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渭南郡这几年几乎年年粮食增产,而且多半都来源于桑树村。”
      王后从门外走进来,放下手中的糕点,顺手给嬴渠梁捏了捏酸胀的肩。
      “大王累了吧,看完这册奏折,便歇息一阵,吃些点心吧。”
      “寡人对父王发过誓,要完成他东出的大业,不敢歇息啊。”嬴渠梁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大王在为何事烦心?”王后瞥了一眼奏折,笑道,“这桑树村,竟上了大王的奏折了。”
      嬴渠梁有些诧异,“夫人也知道桑树村?”
      “不止臣妾,如今栎阳城中女眷谁人不知!”王后笑着说道,“桑树村从前便养蚕织丝,只是织出的丝绸一直乏善可陈,没多少人买,去年,有位大夫的妻子回乡探亲时路过那里,却发现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织出的丝绸颜色鲜亮无比,还经久不褪,她欢喜得不得了,当即便买了好几匹,回来后便传开了,如今,还有不少女眷托人去那里买丝绸,有时候还买不到呢!”
      “竟有此事…”嬴渠梁陷入了沉思。王后又仔细看了看奏折,“这奏折上说,桑树村连年粮食增产,且无一人因疫病而亡,这是吉兆啊,大王该好好庆祝,又为何烦心呢?”
      “寡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嬴渠梁的眼神移到了奏折最后的几句话上,“这奏折上说,桑树村有此功绩,是郡守之子杜涌亲力亲为治理的结果。”
      王后怔了怔,突然蹙起了眉,“臣妾记得,这杜郡守之子…”
      “不错。”嬴渠梁点了点头,“父王在时,杜郡守便极力举荐其长子杜涌为其下属县令,父王当时正好出巡到渭南郡,便顺道去考察了一番,却发现那杜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当即便狠狠斥责了杜郡守,回来之后还把这事告诉了寡人,提醒寡人凡事要亲自考察,不要受人蒙蔽。”
      “大王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倒也未必。若真是个可造之材,被斥责后幡然悔悟,奋发图强几年,做成些成就来也未可知。只是…”嬴渠梁微蹙着眉沉默了一阵,“好在渭南郡不远,只有不到一天的车程,寡人亲自去看看。”
      “大王…”王后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只是考察一个郡守之子而已,何必费如此周折,还是派人代去吧!”
      嬴渠梁摇了摇头,“此事不只是为了杜涌。桑树村这几年突然粮食增产、无病无灾,若为谎报,寡人去了正好可以惩治相关人员,但若非谎报,则背后必有缘由,寡人若能将这缘由找出,推广到整个大秦,不出几年,大秦便会粮草充足,兵强力壮,东出,也将指日可待了。”
      “可是…”王后眼中的担忧未减,斟酌着又开口道,“若那杜郡守知道大王去了,便提前让他的长子准备好应对大王的话术,瞒报实情,大王又该如何?”
      “寡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嬴渠梁微微笑了笑,“所以此行,寡人会暂时瞒过杜郡守,直接去桑树村。王后放心,寡人自会小心的。”

      桑树村的界碑前。
      “大王…家主累了?”景监殷勤地递上汗巾,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都按大王安排,躲在周围的密林中,若有需要,可鸣哨为令。”
      嬴渠梁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擦了擦汗,爽朗地笑了笑,“走,前面有个水井,去讨口水喝。”
      两人来到井边,从井里打出一桶水,嬴渠梁从桶里舀起一瓢水,正要喝,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吼。
      “莫喝!”
      嬴渠梁赶忙放下瓢,转身对站在身后的禾拱手道:“老先生,我们是从栎阳来的商贾,路过此处,口渴难耐,才要喝井里的水,不知这井是你家的,实在抱歉。”
      “嗐,你这后生,瞎说啥哩?”禾走上前,夺过嬴渠梁手里的瓢,“不是不让你喝,是这水不能这么喝,你看见这没有?”
      嬴渠梁有些茫然地顺着禾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才看到一个巨大的漏斗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里面似乎铺着些砂石。禾拿起水桶,将里面的水全都倒进了漏斗里,又把桶放在了漏斗下方,不一会儿,清澈的水流了出来。
      “给,这就能喝了。”
      嬴渠梁上下打量着“漏斗”,眼中露出惊叹之色,“此物是…”
      “你们是外乡人吧?”禾不无自豪地笑道,“这是林娘子给俺们做哩,叫‘净水器’,俺亲眼见过,恁混的河水,还有股子臭味,只要从这净水器里出来,就成清的了!不过林娘子说还不够,还要把水烧得滚开,才能喝,也就是看你们急着赶路,不然俺也得看着你们把这水烧开了才让你们喝。”
      “林娘子…”嬴渠梁自言自语地低声念叨了几遍,又对禾说道,“老先生,我们打算在这住一两天,歇歇脚再走,你能否在村里给我们找个住处?我们不白住,给饭钱。”
      身后的景监心领神会,立刻掏出一枚秦半两塞到禾手里。
      “行啊,俺家就行。”禾爽快地答应了,边领着他们往家走还边热情地对他们说道,“这水别喝了,去俺家喝开水。你们是做甚买卖的?…”
      好不容易躲过禾热情的盘问,又喝了他给的开水,两人才终于安顿了下来。见天色还早,嬴渠梁便跟禾打了声招呼,带着景监往村庄另一头走去。

      路旁,一名年轻农妇正在往田里加一些白色的东西。嬴渠梁站在一旁看了一阵,好奇地上前。
      “这位大姐,可否问一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农妇抹了把汗,直起腰,“你们是谁?”
      “哦,我们是从栎阳来的商贾,在这暂时歇歇脚,就住在禾家里。”
      农妇憨厚地笑了笑,“怪不得你们没见过。林娘子说了,俺家这地以前一直结得不好,是因为啥…碱性太大,叫俺往地里加点这石膏,再多浇水,俺试了,第一年就结得比以前多,现在都能长出够我们全家吃的粮食来了!”
      “又是林娘子…”嬴渠梁思索了片刻,又问农妇,“大姐也认识林娘子?可否引荐我们与她相见?”
      “这后生说哩,咱桑树村谁不认识林娘子?”农妇笑着说道,“她家在村西,不过她这阵子应该是在学堂哩,不在家。”
      “学堂?”嬴渠梁有些意外,“她还收了弟子?教授哪一家的学问?”
      农妇一脸茫然:“啥哪一家?俺们村里家家都能去跟林娘子学,而且她不光收弟,兄弟姐妹都收。”
      嬴渠梁哭笑不得:“我是问,她教的是什么?”
      “啥都教,种地,治病,识字,算账…她家那个大女子也在学堂,教人武功,可厉害,前一阵子有外村的眼红俺们桑树村,半夜来抢粮食,就是她家大女子带着人给打跑了!”
      嬴渠梁默默记下,又意识到了不对,“你们村里人竟如此富裕?每家都能交得起束脩?”
      农妇又是一脸茫然:“啥是束脩?”
      “就是拜师交的钱物。”
      “钱?林娘子说了,上学堂不要钱,只要好好学就行,俺们过意不去,给她东西,她都给退回来了,后来俺们都趁半夜偷偷送,让她不知道是谁送的,退不了,就这,她还拿去分给学堂里的娃娃们了。”农妇咧嘴笑了笑,“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这林娘子就是天上神仙下凡了,要不咋会这多?不说别的,自从林娘子来,俺们地里收成一年比一年高,俺邻家二女子还跟她学了算账,没几个月就去染坊管账了,月月能分钱呢!俺也把俺家小子送去了,趁地里不忙的时候学点本事,学好了还能给家挣钱…”
      嬴渠梁赶忙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听大姐说了林娘子的才能,我们仰慕不已,不知大姐可否带我们去见见这林娘子?”
      “行啊。”农妇放下手里的活计,“俺带你去学堂瞅瞅。”

      村西的两间土屋旁,嬴渠梁和景监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三五得多少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妇人朗声问道。
      “十三?”一个稚嫩的声音不确定地说道。
      “十五!”又有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对,是十五。”妇人赞许地说道。
      “唉呀。”先前答错的孩子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林老师,咱会种地就行了,学这干啥呀?”
      妇人的声音依旧温柔,“嗯,来,大家说说,学算术能干啥?”
      土屋里顿时一片七嘴八舌。
      “俺阿娘说了,学了算术,就能跟芹姐一样,去染坊管账,能挣钱!”
      “还有,要是出去卖东西,不会叫人讹!”
      “就是,俺阿父那次去集上卖竹筐,就是不会算账,人家少给他钱了他也不知道,回来之后给俺阿娘气得直哭哩!”
      “种地也要用算术!以前俺家地里产多少粟都是里正说的,今年只称了称,俺就算出来了,俺阿娘一高兴,奖给俺两个饼!”
      …
      妇人等孩子们都说了一阵,才出声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家说的都很对!学会种地自然是根本,但是算术也很重要,我们做很多事都会用到算术,而且,多学一个本事,你将来能走的路就又多了一条,也就能让家里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了,你们说对不对?”
      “对!”土屋里的孩子们齐齐开口,声音洪亮。
      …
      “林氏女何在!”
      突然间,一身黑衣男子骑马奔驰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穿着黑衣佩着剑的随从,马蹄踏破了村庄的宁静,所过之处,村人纷纷躲避。景监一步上前将嬴渠梁护在身后,嬴渠梁拉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他暂时不要行动,又和他一起退到了路旁。
      片刻后,土屋内走出一名身形瘦小的女子,“我便是林氏女,你是何人?”
      村民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却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几名随从迅速上前,将林旭制住。黑衣男子骑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旭,“林氏女不守本分,妖言惑众,奉郡守之令,抓入地牢,听候发落!”
      林旭抬起头,眼中无半分惧意,“郡守之令,岂容你空口无凭?”
      “你这小娘们,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黑衣人冷笑一声,掏出一张布帛杵到林旭面前,“看清楚了,杜郡守亲笔,你还想狡辩?”
      “放开我阿娘!!”
      一声怒吼,钟离春带着几个人飞奔而来,直冲林旭身后的人而去。几人迅速拔剑,钟离春闪身灵巧躲过,手中木剑如长蛇,绕过一名黑衣人的攻势,直冲他眼窝而去,黑衣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丢下剑捂住冒血的右眼,钟离春趁机捡起地上的剑,抵住另一名黑衣人刺来的剑,反手借力一推,黑衣人收不住力,踉跄一步,钟离春趁势一砍,竟削去黑衣人半边头发,铜剑落在黑衣人肩膀上,他吃痛地松开了钳制住林旭的手。
      “反了!”骑马的黑衣男子怒喝道,“殴打官员,回去我便让杜郡守将你们都抓去砍头!”
      “来啊!老子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钟离春身旁的柳哈哈大笑,挥手便是一剑刺向他,“乡亲们,还不快上,他敢抓林娘子,咱杀了他个狗杂碎!”
      身后的黔首们仿佛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妇人们自发地将学堂围住,保护里面的幼童,男子们则一个个抄起身边趁手的家伙,一拥而上。
      “反了!你们这群蝼蚁,通通该杀!”黑衣男子狠狠一勒缰绳,马匹一跃而起,马蹄冲着离得最近的一名黔首踏了下去…
      “住手!!!”
      如洪钟般的怒吼传出,黔首被钟离春眼疾手快地拉到了路旁,片刻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在下申屠忌,屠原申侯之后,敢问这位后生,桑树村的黔首犯了什么罪?林娘子又犯了什么罪?”
      黑衣人冷哼一声,“冲撞官员,以下犯上,还不是罪?林氏女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还不是罪?”
      “即是罪,便该依秦律审问后量刑,又岂容后生在此私自将人处死?何况秦律从未制止妇人抛头露面,杜郡守身为郡守,难道连秦律都不知?岂非玩忽职守?”
      申屠先生眼神如火,字字掷地有声。
      “申屠忌愿以大秦医家之名担保,林娘子从未违反秦律,若杜郡守执意要将她带走,我医家弟子,必当阻拦!”
      “医治几个乡野村夫,就当自己是医家了?”黑衣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老头,我劝你明白点,这渭南郡是杜郡守的地盘,想要弄死你,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还不让开!”
      申屠先生带着身后数名医家弟子,一动不动地挡在黑衣人的马前,身形笔直,须发迎着光,随风微微飘动。黑衣人眼神一沉,转头对身后的随从发令。
      “走!从这老头身上踩过去!”
      钟离春瞬间拔剑而起,“我看谁敢!”
      “等等!”
      人群中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片刻后,一名商贾打扮的男子站在了他面前。
      “放了她。”男子的眼神无波无澜,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黑衣男子不由得愣了愣,声音小了些,却仍带着轻蔑,“哪来的不长眼的,敢阻拦杜郡守的人…”
      “大胆!” 一声哨音后,景监一步上前,怒喝道:“此乃秦君!”
      突然,几十名身着甲胄的人迅速跑来,包围了黑衣男子和随从。黑衣男子身形剧烈一颤,竟硬生生跌下了马,软着腿趴在了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大…大王…饶…饶命…”
      随从也慌忙下跪,哭天喊地地磕头求饶,先前那个肩膀中剑的黑衣人竟吓得尿了裤子。
      嬴渠梁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沉声开口。
      “带下去,再传寡人的令,将渭南郡杜郡守全家及其党羽送入地牢,待寡人回去,亲自问罪!”
      “唯!”
      几名护卫拖着早已瘫软的黑衣男子和随从,往村外走去。
      桑树村的村民都已吓呆,纷纷跑回了家,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还站在远处偷偷看着嬴渠梁一行。嬴渠梁走到林旭面前,将正要行礼的她拉了起来。
      “林娘子,可愿与寡人一叙?”

      钟离春匆匆跑进学堂,却发现原本在屋里上课的小童们如今都安静地站在后院,整整齐齐地排了一队,见她走进来,才露出了放松的神情:“春姐!”
      “你们怎么在这?”钟离春走过去。
      “是秋让俺们到这来的!”小童们七嘴八舌地说道,“她说后院有个暗门,出去之后就是河,要是听着外头不对,俺们可以沿着河边小路溜回家。她还让俺们排好队,莫要乱挤。”
      钟离春看向队伍的末尾,钟离秋站在那里,瘦瘦小小的个头,手还打着颤,脸色白得像是块白布。她赶忙走过去。
      “秋儿!你没事吧?”
      钟离秋这才卸下肩头的紧绷,软软地靠进了钟离春的怀里,陡然哭出了声,“阿姐!”
      “没事了没事了,阿姐来了…”钟离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阿姐,阿娘她…”钟离秋全身发抖,哭得连话都说不完整,钟离春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轻声安抚道:“阿娘没事,来抓她的人已经被赶跑了,不会再来了,别怕,啊。”
      “林老师真的没事吗?”有一名胆大的小童问道。
      “真的没事。”钟离春直起身,笑着看向小童们,“郡守欺上瞒下,却不知大王到了此地,当场就把他的人拿下了。大王此时正和你们林老师说话呢,她怕你们担心,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今天先不上课了,回去记着习字和做算术。”
      “知道了!”小童们齐声答道,陆陆续续跑了出去。钟离春也牵起钟离秋的手,往家走去。

      村西的一所温馨的小院里,饭香氤氲,不时飘出一阵阵说话声和爽朗的笑声。
      “…无病无灾,竟是因为这水?”嬴渠梁看着手中的开水,有些感慨。
      “也不全是,净水只是一方面,粮食增产,黔首们能吃饱,身体也变好了,再加上申屠先生医术高超,这些都是桑树村这几年无疫病的原因。”
      “林娘子可了不得!”申屠先生笑道,“净水,酒精,还有堆肥,哪样不是她造出来的?她还有个姓许的师尊…”
      林旭赶紧打断了申屠先生的话,“申屠先生太谦虚了,这附近的村,谁不知申屠先生医术高明,常有弟子慕名而来,要拜申屠先生为师呢。”
      “林娘子也实在不必自谦。”嬴渠梁笑道,“寡人来之前,就听王后说起,如今朝中大夫家里的女眷们纷纷抢购桑树村的丝绸,恐怕又是林娘子的功劳吧!”
      “丝绸原本就有,我只是教了村民们,染色之前,先用温水将白矾溶解,再将丝绸在白矾水中泡一夜,然后再染,便不易褪色了。”林旭笑道,“没想到竟被赵夫人看中,带去了栎阳,如今我这染坊雇了好些人都忙不过来,毕竟黔首要种田,我们也只能趁着农闲的时候赶工。”【1】
      “说起种田,林娘子的堆肥法甚好,寡人打算在大秦推广,到时还望林娘子多加指导。”
      “大王放心。”
      嬴渠梁赞许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事,寡人今日见一农妇,往田地里加石膏,这又是为何?”
      “那农妇家中田地泛白,碱性太大,加入石膏,可以将其中的盐碱置换成易溶于水的中性物质,再多浇水,就可以排走一部分,改善土质。”【2】
      “泛白…”嬴渠梁皱眉思索了片刻,突然瞪大了眼,“林娘子所说的莫不是治理白壤的方法?!”
      “确实可用来治理白壤。”林旭点头道,“不过这只是个粗浅的方法,效果没有那么好,也不可能将白壤变成沃土,只是稍微改善而已。”
      “改善便是大功!”嬴渠梁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若白壤也能种,大秦又何愁缺粮!”
      “大王过奖了。”林旭微微笑了笑,“饭菜要凉了,秦公快请用吧。”
      嬴渠梁夹起一筷子菜,尝了尝,称赞道:“这菜味道好!是林娘子亲手做的?”
      “是春儿做的。”林旭笑着拍了拍身旁钟离春的手臂。
      “春儿?”嬴渠梁笑着看向钟离春,“你阿父姓钟离,你的名字是钟离春?”
      “正是。”钟离春点了点头。
      “寡人见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身手也了得,必是个可造之材!”嬴渠梁赞许地对林旭笑道,“林娘子教女有方,春儿这般年纪,就知书达理,有勇有谋,若是寡人那没出息的儿子将来也能如春儿一般,寡人便知足了。”
      …
      看这对儿子一脸嫌弃的样子,亲爹无疑了。
      林旭极力控制住抽搐的表情,对嬴渠梁颔首笑道:“大王过奖,林某一介草民,养出的孩子怎能跟大王的儿子相比呢?”
      一旁的景监突然发话:“林娘子,我尝着你家的饭菜,没有寻常黔首家中饭菜的涩味,反而有些甘甜,不知是何故?”
      “这个啊,就是盐的缘故了。”林旭笑着说道。
      “盐?”景监眯起眼,“莫非这里的集市上卖的盐有何不同?”
      “景大人误会了。这盐便是从集市上买来的粗盐,只是我有一办法,能让粗盐变得好吃。大王和景大人稍等。”
      林旭说着便走进厨房,片刻后,她拿着盐罐走了出来,递给嬴渠梁。嬴渠梁看到罐里雪白的盐,不由得挑了挑眉,捻出一撮尝了尝,又递给景监,两人脸色皆有些复杂。
      “林娘子家中这盐,寡人尝起来比宫中的盐还要清甜,怎会是粗盐?”
      “大王,若将粗盐先过筛,筛掉石子和砂砾,再溶于水中,滤去泥沙,加些草木灰水,沉淀后再过滤,然后把盐水文火加热,等水分蒸发大半后,析出的便是这白盐。”【3】
      嬴渠梁猛然站起身,“仅是如此?!”
      林旭点点头,“正是。”说完还很有求生欲地补充了一句:“大王放心,秦律禁止私盐买卖,我只是做来自家吃,并未买卖。”
      嬴渠梁与景监对视了片刻,转身,竟对着林旭作了一揖。
      “林娘子,大秦能得到你这般贤才,是天佑啊!”嬴渠梁恳切地看着林旭,“不知林娘子可愿与寡人同回栎阳?寡人必不亏待你!”
      啊?这么突然的吗?
      盐…所以嬴渠梁是想要用她的技术来控制盐业吗?总不会是想让她去王宫里做饭吧…
      林旭定了定神,答道:“大王不必客气,为大秦效劳,是林某之幸,只是…林某志不在官场,只愿终生研究造福民生,还请大王体谅。”
      嬴渠梁不知脑补了什么,一阵沉默,眼圈竟有些泛红,“林娘子淡泊名利,为民造福,如此大义…”
      …呃,不是,只是因为做官就不可避免地要懂点政治,而她当年之所以选了理科,就是为了以后再也不学政治。
      政治是不可能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学的!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她学政治!
      打住,还是先想想怎么推辞吧,毕竟这个时代的国君可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比如魏惠王,仅仅因为怀疑孙膑不愿留在魏国,就放任庞涓给人家弄残了,她可还想全须全尾地多活几年呢。
      “林娘子先别急着推辞。”还没等林旭想好,嬴渠梁又发话道,“林娘子若愿意跟寡人回栎阳,不一定非要入朝从政,栎阳有不少秦墨子弟,林娘子可与他们协作,将为民造福之道发扬光大,林娘子以为如何?”
      林旭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大王所言极是。不过,桑树村的学堂、染坊等等各项事宜,林某还需安顿妥当,不能即刻启程,大王可否容林某都交接完了,再前去栎阳?也不必多,最多三月时间即可。”
      “好!”嬴渠梁笑道,“那寡人便等着林娘子的消息!”
      吃完饭,天已擦黑,林旭带着钟离春,和申屠先生一起将嬴渠梁和景监送出门外。
      “那老夫也先回去了,你和孩子今天都受了惊吓,好好休息。”申屠先生转头嘱咐林旭。
      “嗯。”林旭点点头,喉头有些发哽,半天却只轻声说出一句:“申屠先生,今天…真的谢谢你。”
      申屠先生温和地笑了笑:“老夫早就看不惯杜郡守那副嘴脸,今日也算是大快人心。何况林娘子为桑树村立下大功,老夫若不出头,怎对得起医家救人活命的大义?林娘子不必放在心上,快去休息吧。”
      他拍了拍林旭的肩,转身往外走去。
      林旭静静地目送着申屠先生离去的背影,直至远去。
      夕阳渐渐落下,秋高气爽,习习凉风送来泥土的清香。远处,依稀传来禾的大嗓门:“俺家今个来的可是大王啊!大王他住俺家了…”
      林旭深吸了口气,心绪在烟火的气息中渐渐平复。
      她似乎低估了这个时代的艰险。
      可是,她似乎也低估了这个时代的善意。

      乡村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安静,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夹杂着隐约的虫鸣,从窗外传进来。昏黄的灯火随着晚风微微跳动着,静静地照着屋内榻上的人。
      “秋儿今天受了惊吓,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林旭轻轻拍着榻上熟睡的钟离秋,眼中满是心疼。
      “阿娘,我听学堂的小童们说,他们听到有人来抓你,都吓坏了,是秋儿让他们排好队等在后门处,趁没人的时候冲出去,沿着小路溜回家。”钟离春轻声对林旭说道,眼中满是骄傲,“我从前总觉得秋儿性子太柔,担心她遭人欺负,没想到她竟是个能扛事的。”
      “是啊,她性子是柔,可有时候,柔,也是一种力量,她平时待人温和,心地善良,学堂里无论哪个小童遇到困难了她都会尽力帮助,遇到事了,他们自然也就听她的了。”
      林旭微微笑了笑,抬头看着钟离春。
      “春儿,秋儿或许永远也不会像你一样勇猛,可是这世上,需要的不仅仅是剑,还有剑鞘。”
      “嗯。”钟离春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记得阿娘从前说过不愿为官,今日为何答应大王去栎阳呢?”
      “春儿。”林旭轻轻握住她的手,“你一定也知道,咱们家条件不差,阿娘就是什么也不做,靠着你阿父留下的财产,咱们也能活下去,可是阿娘却来到了这里,还在村里办学堂、开染坊,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世道,从不会平白给我们一条路。”
      林旭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若我们没有能让自己站稳脚跟的本事,就只能任人摆布,你想想,若阿娘是个只会哭的寡妇,外面那些人,能让我们母女三人活到今天吗?”
      钟离春的眉心动了动,仿佛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处的往事。从前在魏国时那些不怀好意的眼光和窃窃私语,还有刚来的那一夜,那么黑,那么冷,是阿娘用一身本领,带着她们一步步从村尾的破牛棚里走了出去…她握紧了林旭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林旭反手,与她十指交握。她的手比同龄少女的有力很多,手心很暖,带着习武的薄茧。
      “堆肥,能让土地产出足够人吃的粮食,学堂,能教人识字记账长本事,染坊,能让人在不种田时也有条出路,你想想,这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可以不再求旁人!”钟离春的眼眸闪着光。
      “也意味着,我们能掌握自己的命。” 林旭轻轻点了点头,“这一切,都是能让我们立足的本事,不止是阿娘,你们两姐妹,还有村里的所有人,都能借由这些,凭自己的力量闯出一条路。春儿,阿娘并不一定要你做多大的官,立多大的功,但阿娘希望有一天,你和秋儿哪怕只想在这桑树村种一辈子地,也不必求人低头,不必听谁的摆布,更不必嫁人换命。你若想去哪里,谁都留不住你。”
      钟离春眼眶微红,她从不是信命的人,武功也早已能独当一面,但多年来,难免会听到些闲言碎语,说她性子野,不好嫁人,就连阿父,小时候也曾对她说过女子不可学兵书,可阿娘,却时时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从没有人生来便该如何,只要她有足够的本事,哪怕天命,亦可挣脱。
      “我懂了。阿娘去栎阳,是为了教更多的人,让他们都有自立的本事。”
      “是,但也不全是。”林旭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抚着钟离春的手,“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便不能惧怕权力,不然,便总会有上位者企图左右你的命,阿娘若去了栎阳,即使不为官,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坐到大王身边举足轻重的位置,到时候,便能更好地庇佑你们姐妹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完完全全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轻轻拥住钟离春,油灯的火光闪了闪,仿佛黑暗中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我们,该去写自己的春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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