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青山鱿见鱼

39、分手

　　千载心的外观已是极尽奢华、流光溢彩，令人叹为观止。可一旦踏入其内，那份震撼才真正扑面而来。

　　偌大的圆形场地中央，一汪百米长的蔚蓝水池横陈，波光潋滟，映得四壁通明。清冽的烟雾缭绕其间，如梦似幻。

　　池上悬着汉白玉平台，八十名侍者分作八层环立，以气驭力，控速升降，片刻不息。时有乐师执琴、舞姬踏歌于其上，各层席客举目共赏。

　　池外陈列着千载心初创时，先辈们浪迹四方所留下的旧物：

　　草衣裹寒骨，麻片蔽霜身，霉糠充腹肠，树饼支残魂；断箭掘野菜，旧甲接浊尘——是一路饥寒，以命搏存。

　　破城坠铃悬断壁，“叮”响惊残梦；野塚骸骨削骨哨，“咻”声唤归人——是一路烽烟，以声记痕。

　　曾见战火焚城郭，曾踏枯骨覆荒坟。唯剩半面琵琶，静立最显眼处。一拨诉离乱，一弹颂新生：

　　“曾以血泪谱声律，今将悲欢入歌舞。残弦犹记兵戈语，断柱仍吟海晏声。”

　　从男性专权的南方仓皇逃离，从政权倾轧的西方辗转奔徙，从灾疫肆虐的东边踉跄出走。

　　一群散乐人，半世流离路，终究汇作如今的一脉音。这便是千载心的来时路，是从乱世里流浪出来，用血泪与希冀谱成的盛世长歌。

　　往上四层设有特殊隔音独间：

　　二三层全设歌区。包间内不设舞，陈设乐器兼顾雅俗：七弦琴、洞箫、羯鼓、笛篥、陶埙、铜钹、拍板……

　　墙面嵌透光云母窗，可窥池畔流云。席客点一壶清茶，招乐师择器而入，或鼓瑟奏《天风引》抒豪放意气；或拨弦唱《月桥词》诉婉约情肠；或吹箫吟《烟江曲》绘山水清趣；或击板唱《市井谣》记人间烟火……

　　每间配有“记谱生”，能将即兴哼唱的调子当场誊抄。若得席客允准，佳作可录入千载心曲库，供世人传唱。

　　四五层全设舞区。

　　包间地面铺羊绒毯，四角燃驱蚊薄荷香。与歌区不同，此间以舞为主，乐师藏于雕花屏风后，依舞者步伐奏乐。

　　踮脚轻旋的“莲步舞”；斩袖挥剑的“破阵舞”；振臂如扬幡、步法沉猛的“长风舞”；似山似水、意趣盎然的“松涛舞”……恰似各地风物在此间共舞……

　　五层是“同舞庭”，六层为“合乐堂”。

　　两厅以藤梯相连，声息相通，广厅无包间，开阔敞亮。

　　白日里，既有“群生戏”——百名乐师奏《流民图》，舞者扮持草衣、捧断箭的流民，再现先辈逃亡路……

　　也有“侠影篇”，鼓点如惊雷炸响，舞者一身玄色劲装，执银剑腾挪跳跃，剑光与身影交织，演绎江湖快意恩仇，豪气干云……

　　还有“溪山颂”，笛箫如清泉流淌，舞者着青衫绿裙，或俯身如临溪照影，或扬臂似远山含黛，将山水之姿融入舞步，清雅悠然……

　　入夜后，除了“盛世章”——琵琶与胡笳合奏，舞者披绫罗踏月而来，衣袂翻飞如池上流云；

　　亦有“花月谣”，丝竹声柔婉缠绵，舞者执团扇半遮面，碎步轻移如蝶戏花丛，眼波流转……

　　七层深居，八层高隐，鲜少开放。

　　三引简单介绍完，重明便让她退下。

　　“过程中若有任何不适，需护引时再唤我们便是。”

　　护引是千载心独有的设置。因乐师歌者以气合声时，其力不仅牵动情思，更能引动席客生理共振，直抵肺腑。护引之责，便是根据席客自身承受度，以气织就绕体屏障，缓那气音穿脉之劲，隔那余韵撼心之威，让听者既能浸于乐境，又无过扰之虞。

　　褚栖迟听得有些发怵：“重老板，我们不需要吗？”
　　“我当然不需要。”
　　“那我呢？”褚栖迟问道。

　　“你？”重明抱臂，瞥了眼凑近的某人，语气漫不经心，“离开我半步，你就死定了。”

　　啊这……也太棒了吧。

　　褚栖迟得寸进尺，又往她身边挨近了些。

　　“我们听些什么好呢？”褚栖迟兴奋地转着眸子琢磨。这可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千载心。一时间容光焕发，连脸色都红润几分，仿佛不适都被这股高涨的情绪冲散。

　　有必要这么激动吗？重明想起褚栖迟第一次提起千载心的模样……还有什么“三止”是吧。她当时念叨的语气，向往几乎漫了出来。

　　重明看着褚栖迟左顾右盼，因一手不便而扎得松散的发团左摇右晃。她缓缓合眼，再睁时赤瞳骤缩，金瞳又显。随着金瞳转动，重明勾了勾嘴角，眨眨眼，双眼恢复如初。

　　“过来。”重明叫住还在好奇打量的褚栖迟，声音听不出情绪，随即转身走进旁边包间。

　　木案，矮榻，纸笔，清茶。

　　两人入座未久，乐师便执器而来。重明轻叩木案，点了首《一世之痒》。

　　“这是什么？”褚栖迟疑惑，她确定没听说过。

　　乐师也是一愣，看向重明：“席客知道得真不少。”
　　随后解释道：“《一世之痒》并非神乐正三止所作，却是三止近期预备收入‘止穷录’的新作。”

　　“不是三止之手为何要收入‘止穷录’？”褚栖迟追问。

　　“您有所不知，此歌所作非三止，所讲却是和三止有关。”

　　世人皆知，三止与爱侣原是年少相识的知己，后来成了相守的伴侣。一人爱创乐曲，一人爱听乐曲。

　　她们曾跟着流浪乐班，一起踏过大漠扬风沙，越过雪山破寒冰，淌过江河映星月。

　　破庙寒阶上，两人共裹一件旧袍，她为她呵暖冻僵的指尖，她为她轻唱未完的残曲；苦难爬上眉梢时，她们以笑语作盾，将风霜都挡在彼此身后。

　　她们也曾在太平岁月里，于千载心中共赴盛宴。
　　玉阶之上，她奏的是同心曲，弦弦都绕着她的名字；她听的是知己音，句句都落在她的心间。

　　从旧时光里相携走来，她们见过战火焚城，也见过繁花满径；挨过疾病磨骨，也受过荣光加身。

　　半生颠簸，终得安稳绵长。

　　只是，走过人生六十载，相爱三十年，三个月前，她们平静地分了手。

　　听说没有争执，没有怨怼。对方离开千载心时，给三止留下了这首《一世之痒》。

　　褚栖迟全程目瞪口呆：“我进试炼也没多久，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我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乐师叙完往事，又召进两位同伴。三人眼神一递，乐声便起。

　　起时古琴泛音泠泠，像指尖轻叩岁月青砖；旋即散音漫出，如陈年旧事沉在静水深处。
　　褚栖迟只觉一股温润气流顺耳尖漫入，缠上心口带着微麻触感，正随旋律往血脉里钻。

　　“竹帘卷透第七十个秋
　　山峰吞尽最后一缕日头
　　风卷残谱落在空案头
　　某句未竟哽在了喉头

　　雪曾落发间权当已白头
　　谁调弦 谁轻和荒腔也温柔
　　那时以为岁月会慢慢走”

　　埙声忽起，低沉如地底呜咽，像半句话卡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气流在此刻陡然转沉，顺脊椎下滑，褚栖迟后颈泛起凉意，恍惚看见破庙里相拥剪影，雪落发间时，连呼吸都带着霜气。

　　“三十年琴与听缠成骨上锈
　　偏在第七十载说要 归舟

　　曾以为寻常会成不朽
　　又在不朽里认了风难留
　　月光漫过当年许愿的来路”

　　笛声接着淌出。

　　“哪步错了节奏
　　弦断有痕水逝无由
　　你留的歌我不敢细听开头
　　怕那声 ‘偕老' 还烫着 衣袖

　　仍念曾将真心捧出
　　长街灯火里共许过朝暮
　　凭此过多少寒暑
　　才敢怨人间偏不遂人愿月难圆
　　只叹那当年佳话 终成烟散”

　　音浪在此处忽然翻涌，像两团缠绕的雾猛地被扯开。褚栖迟胸口发闷，眼眶却莫名发热。明明是别人的故事，鼻尖却酸得像被自己往事浸过。

　　“既已解了同船的缆头
　　何必追浪捞水中的舟
　　檐角风铃各响各的秋
　　莫系旧帆莫锁 归鸥
　　风摇烛火明灭如星斗
　　各自独酌这杯余生酒
　　断弦仍在只是不肯再修
　　任它与残曲共老 春秋
　　此缘一世过一世。”

　　末了手鼓轻拍，初始如并肩脚步，一步叠一步，渐渐稀落，终至无声。气浪也跟着敛去，像潮水退时卷走细沙，只在褚栖迟心口留下一片空茫的痒。

　　褚栖迟怔坐矮榻，仿佛还浸在雪夜的暖、长街的盼里，从“各自独酌”中藏得极深、带着体面的涩意里回过神来。

　　过去，人不长命，便记三十年为一世。
　　三十年琴瑟相和，六十载岁月同渡。激情如潮，涨时漫过堤岸，退时亦留坦荡。
　　没有谁亏欠谁。
　　不过是，爱尽一世，便还彼此一个无憾的散场。

　　想来不将其收入《止落录》而选择《止穷录》，

　　正是如“止穷”之意，记人间无穷愁，天下皆在浩渺长风随月圆月缺流转，伴花开花落荣枯。

　　不是要将愁绪锁进纸页，而是让所有放不下、求不得的，都在笔墨间舒展成从容。就像她与她，爱过的炽热是真，散时的平和也是真。这一世的圆满，原不必求一个“永远”，能在岁月里留下一段“尽兴”，便已是她们此生独有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