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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封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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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出风口的冷气裹着灰尘颗粒簌簌往下落,冯乔的球鞋碾过地毯上被薯片渣染成褐色的褶皱,第三次将目光从电视屏幕挪到蜷缩在懒人沙发里的枫辞忆身上。对方戴着降噪耳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游戏音效穿透耳罩缝隙,机械女声发出胜利播报的瞬间,枫辞忆唇角终于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辞忆,你真的准备不回去看看他们吗?”冯乔攥紧易拉罐,铝皮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们好歹是你的家人。”
易拉罐拉环被枫辞忆精准弹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金属撞击声清脆得像声冷笑。少年摘下耳机,额前碎发被压出整齐的压痕,那双总带着雾蒙蒙疏离感的眼睛扫过来时,冯乔莫名想起小时候在宠物医院见到的流浪猫——明明浑身炸毛,眼底却透着股早就放弃求救的麻木。
手机屏幕还亮着,游戏界面的蓝光映在枫辞忆苍白的脸上,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发出类似输液管滴落药水的节奏。冯乔突然注意到对方左手虎口处有道淡粉色疤痕,形状恰似小时候他在医院输血室见过的蝴蝶夹。
“他们早就不是我的家人了。”枫辞忆突然轻笑,声音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被吹散的枯叶。他仰起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露出颈侧浅浅的针孔疤痕,“你见过婴儿床里插着输液架的新生儿吗?从我记事起,家里的冰箱永远存着我的血型,他们带我去游乐园不是因为爱,是顺路去医院做配型检查。”
易拉罐“嘭”地炸开,泡沫溅在冯乔手腕上,他却浑然不觉。记忆突然闪回三个月前的雨夜,他接到派出所电话赶到时,浑身湿透的枫辞忆正蜷缩在审讯室角落,怀里死死抱着个褪色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病历单,每张检查报告的患者姓名栏都写着“枫明远”——那个据说患有先天性造血功能障碍的哥哥。
“八岁那年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孩子摔倒后,父母都会第一时间冲过来。”枫辞忆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怕吵醒记忆里某个沉睡的影子,“我哥白血病复发那天,他们把我从学校拽到手术室,护士给我扎针时,我妈摸着我哥的脸说‘小忆最懂事了’。可手术结束后,他们连我过敏不能吃海鲜都不知道,还往病房带了帝王蟹。”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冯乔感觉喉咙发紧,想起枫辞忆刚搬来那天,对着他煮的螃蟹粥干呕到脱水。此刻少年将手机随手丢开,金属外壳撞在茶几上发出闷响,他弯腰时后颈的蝴蝶骨凸起,单薄得像是随时会折断的蝶翼。
“冯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枫辞忆突然转头直视他,眼底翻滚着冯乔看不懂的情绪,“上周我收到匿名快递,里面是我十二岁那年的骨髓移植同意书——上面我父母的签名,全是伪造的。”他扯开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原来连当个合格的血包,他们都不愿意花心思骗骗我。”
夕阳不知何时染红了半边窗帘,枫辞忆起身时带倒了脚边的空可乐瓶,清脆的滚动声里,冯乔看见少年从抽屉深处抽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穿病号服的男孩将枫辞忆护在身后,掌心压着他被抽血抽青的胳膊,两个人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背后的玻璃映出病房惨白的日光。
“他才是我唯一的家人。”枫辞忆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像是不敢触碰那道被岁月磨花的轮廓。泛黄的相纸边缘蜷曲,哥哥搭在他肩头的手仿佛穿过时光,带着消毒水混着橘子糖的温度。喉结剧烈滚动两下,他突然别过脸去,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沙哑:“医生说最后那周他总在喊我名字,可他们把手机藏起来,骗我说他已经睡了……”
蝉鸣突然在某个瞬间集体噤声,凝滞的空气里,冯乔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暮色从窗缝渗进来,先是给枫辞忆的轮廓镀上层毛茸茸的金边,很快就裹住他微微发颤的后背。少年弓着腰,影子在地板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极了他们初次见面时,蹲在派出所墙角的那只流浪猫——明明浑身长满尖刺,眼睛里却盛满摇摇欲坠的水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冯乔将颤抖的少年轻轻搂入怀中,掌心贴着少年单薄的脊背,感受着他一下又一下急促的抽噎。那压抑的哭声像根细针,一下下地扎在他心口,他喉间发紧,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轻抚少年后背,用最温柔的声音哄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抽噎声渐渐平息,呼吸也趋于平稳。冯乔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指尖触到少年冰凉的手,心头猛地一揪。他转身倒了杯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喝点热水,好好休息。”
少年却一言不发,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像只受惊的小兽,抓过被子将自己紧紧裹成一团,蜷缩在床角。冯乔望着那团颤抖的被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关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那团被子仍在微微颤动,像片被暴风雨侵袭后摇摇欲坠的枯叶。
暗巷里的星光
防盗门合上的瞬间,冯乔的膝盖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顺着冰凉的门板缓缓下滑,后颈磕在门锁上发出闷响,却不及胸腔里传来的钝痛。走廊声控灯明灭间,指节在掌心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渐渐渗出细密血珠,混着少年眼泪的咸涩气息在鼻腔里发酵,酸涩得几乎让人窒息。
客厅落地窗外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斑,冯乔摸索着拧开啤酒瓶盖,泡沫溅在褪色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七零八落的酒瓶在茶几周围堆成歪斜的小山,玻璃折射的冷光里,记忆突然被拽回那个潮湿的深秋。
那天警局的监控画面里,穿灰色卫衣的少年已经在台阶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他抱着锈迹斑斑的铁盒,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雨珠,任由值班民警递来的热茶在脚边凉透。冯乔站在三楼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少年机械地用指甲抠铁盒边缘,露出的皮肉泛着不正常的白,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花鸟市场见过的银喉长尾山雀——脆弱得像是只要风再大些,就会折断翅膀坠落在泥地里。
“这孩子父母不要了,说是成年该独立。”老民警的叹息混着烟草味飘来,“骨髓捐献记录都在派出所存着,从十岁到十八岁,密密麻麻记了八本。”冯乔盯着监控画面里少年脖颈处隐约可见的针孔,突然听见自己说:“我带他走。”
酒瓶重重砸在茶几上,溅出的酒液顺着裂纹蜿蜒而下。冯乔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喉结滚动间,那晚少年蜷缩在副驾上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他递过去的毛毯被攥出褶皱,仪表盘幽蓝的光映着少年苍白的侧脸,当车子拐进灯火通明的小区时,他听见少年用气声说了句“谢谢”,尾音像被掐断的琴弦般戛然而止。
三年来,冯乔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凌晨惊醒。有时是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有时是发现少年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发呆。他学会了把喜欢熬成细火慢炖的粥,在少年噩梦发作时递上温热的牛奶,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藏进清晨准备的便当,和深夜留着的那盏廊灯。
夜风卷着细雨拍在玻璃上,冯乔摸出烟盒却发现早已空了。他靠着沙发仰头,天花板上的裂纹像极了少年左手虎口的疤痕。记忆里某个画面突然清晰起来——那是去年深冬,他加班回来撞见少年在厨房煮泡面,蒸腾的热气里,少年慌乱藏起的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正在发红。
“只是抽血抽习惯了。”少年垂眸搅动面条,热气模糊了睫毛,“总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又需要我了。”冯乔当时攥着门把手的手几乎失去知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将人按进怀里的冲动。此刻想起那幕,喉咙突然泛起铁锈味,他抓起酒瓶猛灌一口,却发现酒精早已麻痹不了心口的钝痛。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枫明远的旧号码发来的未读短信。冯乔盯着那串数字看了许久,最终将手机倒扣在茶几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蜷缩在沙发角落,恍惚看见那个蹲在警局台阶上的少年,正隔着茫茫雨幕对他伸出手。而他知道,这场注定无果的暗恋,早已在无数个守护的深夜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密林。
月光从窗帘缝隙间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银白的条纹。冯乔蜷缩在沙发里,酒瓶滚落在脚边发出空荡的回响,他望着天花板发呆,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隔壁房间悄无声息,唯有偶尔传来被褥窸窣的响动,像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在舔舐伤口。
枫辞忆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洗衣液清香。他数着墙上钟表的滴答声,想起冯乔掌心的温度,喉间泛起苦涩。他知道那拥抱里藏着怎样炽热的情感,就像知道窗外的月亮永远无法触碰落在地上的影子。
这夜的沉默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整个房间。冯乔摸黑又开了罐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口的灼痛。他想起这些年小心翼翼的守护,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在黑暗中化作酸涩的叹息。而枫辞忆望着天花板发呆,回忆像走马灯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冯乔递来温热牛奶时温柔的眼神。
晨光微熹时,冯乔悄悄起身,把客厅收拾干净。他轻手轻脚走到枫辞忆门前,隔着门板听了听里面平稳的呼吸声,转身离开时,将准备好的早餐放在桌上,附上一张字条。窗外的街道渐渐苏醒,而这场注定无果的心事,如同沉入深海的月亮,永远停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