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落笔在渝水

6、转折

　　“这可真是太稀奇了！”
　　诊所里，张山海一边嗑瓜子一边上下打量于忟恩，靠谱的形象荡然无存。
　　于忟恩心情也很糟糕，没听说过这玩意还要分期付款的。
　　“哎呀，又要买衣服了，上次的衣服才穿了半个月呢。”
　　顾家的男人已经开始打开淘宝了。
　　“重点不是这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嘛，曾经也出现过一次，看来你还有些未尽之事没完成啊。”张山海让他站在身高尺那量了下身高，评估：“现在应该是八九岁的样子。”
　　于忟恩的脸都麻到做不出表情了，难不成恢复到十八岁还得再解决四五件这样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回来？那天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去了趟游乐场，醒来就这样了，”她皱着眉回想：“当时的心情的确发生了变化。”
　　不过还不到“特别”的程度。
　　“这证明，去游乐园这个前提是你需要的，准确来说是你在五岁时需要的，你仔细回想一下小时候的心情，找到结症，下一次解死结的时候才会更顺利。”
　　于忟恩思索了一会，拍了拍桌子：“我知道了，应该是‘陪伴’。”
　　……
　　“我是魔都旁边的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她蹙眉，不太愿意想起这段回忆：“普通的家庭。”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她和萧明深从张山海的诊所里出来，门前有一个公园，公园是环湖的，有不少小孩在滑板，要么就是在打羽毛球、遛狗的。
　　于忟恩履行了她那天“之后和你说”的承诺。
　　阳光有点刺眼，于忟恩披着千禧风的外套，向上眯起了眼睛，有一种同龄人怎么都装不出的人淡如菊。
　　萧明深下意识不敢看她，都说君王在剖析内心的时候，不能直视他的眼睛。
　　伴君如伴虎啊。
　　“嗯，这个我知道。”他有些紧张。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带你回家吗？”于忟恩笑笑。
　　萧明深摇头：“我上不了台面？”
　　“……你想多了，因为细纠起来，我家算不上普通，而是很穷，我妈是家庭主妇，我爸……一个普通的小职工，每个月补贴了家用，还房贷都勉强。”
　　“看不出来啊，”萧明深真心实意道：“阿姨看起来挺年轻的，气质非凡。”叔叔看起来也很正常，地中海是每个中年男人无法避免的痛。
　　“后来我不是赚钱了……总之，我小时候没有上幼儿园，没钱，我爸其实不爱回家，我妈状态也不好，那时候我特别懂事，想着能帮他们分担一点就好了。”
　　“状态不好？”孩子生了五年了，就算坐五年月子也该缓过来了吧。
　　“嗯，我家，你可能看不出，很封建，”于忟恩扯出一个笑容：“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带把的，没有传承，我妈出身不好，就盼着生个儿子给老于家挣口气，在夫家母家面前能抬起头，结果我是个女的。”
　　萧明深忍不住皱眉，心情难以言表。
　　“养一个都费劲，难道要再生一个？万一又是个女的怎么办？她就整天喝酒，也不太爱管我，如果她给我做了早饭，我就分成三顿吃，这样晚上就不用饿肚子，要是没做饭呢，我就爬到椅子上，去冰箱里找吃的，大多时候运气不好，我从六岁开始就会做葱花炒蛋了。”
　　她说起这些来，云淡风轻的，好像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一样。
　　怪不得她这么抗拒做饭。
　　萧明深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被撕裂了，汩汩流着鲜血。
　　“然后呢？”
　　“然后啊，”她话音一转：“然后我就上小学了，他们也生了个男孩，就当作无事发生了。”
　　萧明深心里清楚，她过得肯定没这么容易，哪里是三言两语能遮盖过去的。
　　在她漫长的人生当中，肯定充斥着一个名为“弟弟”的阴影。
　　于忟恩他弟弟——于成栋，据说是个理科生，在加州搞研究，偶尔会去南极考察，关于这位小舅子的印象并不深刻，五年来就打了一次视频电话，想来这四位家人之间，彼此的关系非常一般，重男轻女的家庭通常不仅仅是重男轻女，他们盼着男丁光宗耀祖，本质上是想要掩饰人生的失败，全身上下都写着望子成龙，望女感恩。
　　怪不得女儿叫“忟恩”，儿子取名“成栋”，简直是“招娣”和“耀祖”的隐藏版啊。
　　怪不得，于忟恩联系池将雨的次数都远比联系家人频繁，连订婚结婚，他父母完整出现的次数就两次。
　　萧明深撑着腿，沉默地抽了一根烟，突然道：“你今年……等事情过去了，想不想回一趟你父母家，或者去加州见见你弟，我陪你去。”
　　见完了就一了百了，大不了和我姓呗。
　　可是霸气的话车轱辘似的又滚回了肚子，于忟恩不爱听这种话，指不定要闹脾气。
　　其实于忟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哪是跑亲戚，是想给她找场子撑面子。
　　“嚯，”她摆摆手：“算了吧，等过段时间，有机会的。”
　　萧明深看着面前的孩子，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破绽：“这些事，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她凉凉道：“说了有什么用呢？”
　　“是因为不相信我吧。”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然后双双陷入沉默，别过头去。
　　萧明深心里一阵没由来的难过，表面堪堪维持住了体面：“因为你觉得，我是生在罗马的金蛋，你是躲在墙角的角落生物，你压根就不觉得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和你一个老家，看着你长大的池将雨和你是同一类人，你们是朋友，而我呢，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缺富二代，天天琢磨着吃喝玩乐，魔都今天流行什么，明天的趋势又是什么，你每每看着我的时候，总会想：‘这种无忧无虑的傻蛋是哪来的？’你已经跨越了原来的阶级，自认为能理解你的阴暗潮湿男，早就看不上了，我呢，非常实惠、听话，看着也不错，错过太可惜，那就结个婚吧，至于能和这个人走到哪里其实也不在乎，如果把自己全盘托出就会被当成把柄，所以无论怎么都不肯完全相信我，吵着吵着发现日子过不下去啦，就把自己缩在壳里，大不了离婚，反正爱我就要会打摩斯电码，肯定能自己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的，对吧？”
　　于忟恩：“……”居然被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给点线索就能上天了，这人真了不得，没和池将雨当校友简直埋没天赋！
　　一口气说完这些，看于忟恩又没什么反应，心里一阵窝火：“你就把我想成这样？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是怎么对你的，你真的一点也不清楚嘛？”
　　这不是挺能言善辩的嘛，数学还不错，潜力无限啊。
　　萧明深对她如何，她比谁都清楚，无论怎么忙，家里的家务都是他做的，热饭是只要说一句就能吃上的，几乎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了，这也是为什么直到这个节骨眼上，于忟恩还对他怀有期待和认真。
　　但难道萧明深就能理解她了？人和人到底是分三六九等的，她比谁都清楚，萧明深在这段关系里难道就和白豆腐一样清清白白？
　　于忟恩心里也不舒服：“是啊，我承认我对你没那么信任，我就是用这种生活方式活着的人，别说你了，我自己都不信任自己，即使是这样，不也闹到离婚了吗？”
　　萧明深吵不过她，哑火了：“……你，这件事是我的问题，我当时……”他你饿了捏眉心：“你别着急下结论，听我解释下可以吗？”
　　“我不想听，”于忟恩冷哼：“一点细节都不想听。”盖棺定论的事情，何必自己折磨自己。
　　完了，萧明深心说：“这是铁了心要离婚的意思。”
　　“被爱判处终身孤寂”的这一天还是来了，好日子要到头了，公园的太阳暖暖的，心里凉凉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的红黑色滑板飞到了他们的长凳边，于忟恩眼疾手快地蹬了一下，滑板堪堪在她脚下刹住了车。
　　“哟。”那小孩学着大人的样子挑眉：“小姐姐，你好酷哦。”
　　萧明深：“……”现在的孩子要不要这么早熟？
　　“酷在哪？”于忟恩笑了下，压根没把他当同龄人看。
　　“头发，你和我一样，我也是潮男。”
　　那还看不出帅气与否的稚嫩脸庞头顶阿迪达斯毛线帽，身披黑色耐克外套，脚踩乔丹，露出了滑板背面的鬼火贴纸：“叔叔，你穿得这么刻板，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会穿搭的女儿的？”
　　萧明深不爱穿体育生套装，平时的正装和黑色风衣比较多，衣柜里的衣服都在黑白灰三色打转，说不上刻板，成熟更贴切。
　　“……她，不是我女儿。”萧明深咬咬牙，露出一个假笑：“玩儿去吧，叔……哥哥和小姐姐有话说。”
　　潮男非常叛逆，抱着手臂：“既然你不是她的家长，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呢，”他转向于忟恩：“我带你玩滑板吧，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情，老和大人玩就变无趣了。”
　　于忟恩：“……”哪来的歪理邪说？
　　风萧萧兮易水寒……一股时间都去哪了的悲凉涌上萧明深的心头。
　　“哎呀，乐乐，你在这呀。”
　　熟人见熟人，分外尴尬。
　　萧明深差点没合上嘴，脱口而出：“妈？”
　　身穿旗袍皮草，烫着大波浪，有些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牵住男孩的手，有点迟钝又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儿？”
　　好一个轰轰烈烈的认亲现场。
　　萧明深瞠目结舌：“你怎么在这，这孩子是哪来的，你和我爸焕发第二春了？”
　　李江和萧迟暮退休之后就世界各地到处跑，不常在魔都，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
　　李江眼珠子转了转，支支吾吾，最终把火引到了另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这女孩是谁？”
　　“她……”萧明深一时词穷，还没想好要怎么介绍于忟恩。
　　“阿姨您好，我是萧文文。”于忟恩冲她点了点头：“我是姐夫的妻子的奶奶的姐妹的儿子的女儿。”
　　“哦哦，”李江明白了，双手合十：“原来如此！”
　　“你是怎么得出原来如此这个结论的？！”萧明深彻底被绕晕了。
　　“她是你妻子的表妹你表小姨子呗——我这两天跟着姑母看了几集甄嬛传。”小男孩成熟一笑，转瞬间萧明深就成为了几人之中最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上不如老，下不如小，被妻子嫌弃被老妈孤立，下一步就是走向黑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