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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僵尸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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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三日之后。
季明礼将最后一口酱肉塞进嘴里,展开地图,又掏出指南针来回转了几圈。
指南针是鹰沟寨出品,没有坏。
就是走不出这片竹海。
“很好,果然又迷路了。”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河边。
“暗影?兄弟?有人吗?”
这会儿,他是真有些想念那些暗影了。若是有他们在,自己断不至于迷路,更不至于在这鬼林子里兜兜转转三天还绕不出去。
“这绿班的行头倒是真能以假乱真……”
他叹了口气,琢磨着要不要直接跳进河里洗个澡,好歹冲掉这一身的绿漆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尿骚味。
这味儿还是三天前染上的。当时他从赢古寨中逃出,身上衣物全部被乱枝勾破,无法再穿,在包裹中翻找一通,只有一套绿班的衣服。
他换了衣服,又看了眼其他的物件,索性直接来了一份全套妆容。
为了验证效果,他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谁知忽然来了匹狼,踱到他跟前,优哉游哉抬起后腿,对着他就撒了一泡。
季明礼强忍恶心,却暗自欣慰:连狼兄都认不出我,绿班的兄弟定然更发现不了!
这个新技能并不能助他脱离这片无边竹海。
季明礼正准备解裤子,好清洗一番,这时,头顶一阵叽叽喳喳。
抬头去看,原来是一群北去的大雁。
如果能像鸟一样在天上飞一圈,辨出方位就好了。
正想着,突然“嗖”地一声破空锐响!
雁群里一只大雁翅膀一歪,径直从天上掉了下来。
啪嗒!
正好摔在他面前。
……
那只大雁的脑袋被一支竹签射了个对穿,掉到地上当场就没了气。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于是蹲下身,拎起了那只雁。
“竹签?”
只见一根一尺来长、小孩小指粗细的竹签斜插在雁头上。他握住竹签,一把拔了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材质就是普通的细竹,手艺挺糙,箭头削得不利落,箭身还有点歪,箭翎也破破烂烂的。不过……这样都能一箭射下大雁,说明使弓的人本事不差,是个老手。”
季明礼凭着一支箭就断定出自老猎人之手,又在原地干等了半个时辰,却压根没人来找。
他干脆心安理得地开始拔毛、清洗、开膛,撒上一层盐巴,正最后准备糊上层泥做个叫花雁时,旁边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细细怯怯的声音:
“那、那个……那只雁……是、是我的……”
季明礼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倒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在这鬼林子里转了三天,别说活人,连只耗子都没见着过。
他心下好奇,扭头望去,只见身后一棵大树后头藏着个人,只探出半个脑袋,正怯生生地往他这儿瞧。
竟是个小孩!
“别怕!这雁是你的啊?对不住,我等了半天没见人来找,还以为没人要了呢。呐,还给你。”
季明礼把裹了一半泥巴的大雁递了过去。
那小孩似乎有些犹豫,眼神在季明礼和大雁之间来回扫了好几遍,最终到底没抵过大雁的诱惑,慢慢地从树后挪了出来。
这小孩的模样的确奇特。
虽说苗疆地处西南,天气湿热,可眼下到底还是三月末,空气中仍带着湿冷。但这孩子浑身上下只裹了件鹿皮围裙,袒着胸膛、光着腿脚,一头长发乱糟糟垂下来,遮去了大半张脸。
他背上挎着一把自制的竹弓,箭篓里稀稀拉拉插着几支箭,倒确实印证了这雁是他的。
男孩接过季明礼递来的雁,立马紧紧抱住,扭头便窜回树后。
“哎,你等等、”
季明礼连忙喊住他,
“这附近可有能走出去的路?喂?小孩?”
他快步绕到树后一看,却顿时愣住,方才那孩子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不是见了鬼了吧!
滴答滴答!
几滴冰凉的水珠忽然落在他额头上。
他伸手一抹,指尖竟沾着混了泥巴的雁血。
他猛地抬头,这才发现那小孩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高处,正蹲在一根树杈上,抱着那只裹着泥的大雁,埋头啃得正香。
呼~~~~~~~~~~
……
“小孩你先下来。”
……
“你下来,叔叔不是坏人。”
……
那孩子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同时把那只大雁往怀里搂得更紧了。
季明礼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的眼神给慑住了。
“你快下来!那雁是生的,吃了要闹肚子的!”
小孩干脆扭过身去,拿后背对着他,完全不理会了。
季明礼一时愕然:自己就这么像坏人?
他四下瞅了瞅,捡起一根枯竹竿,举起来轻轻捅了捅小孩的屁-股。那孩子被捅之后,竟一口叼住大雁,手脚并用,又往上爬高了一截。
季明礼没辙,只好退回河岸边。透过层叠的树叶缝隙,能瞧见那小孩正偷偷地、好奇地朝他张望。
他索性从行李里一通翻找,拾来些干树枝,架起一小堆篝火,又掏出只铁壶,煮上水。
水滚后,他从油纸包里抖了些捣碎的茶砖进去,拿根木棍来回搅动,不多时,一股咸香浓郁的奶茶味儿便随着袅袅白烟四散飘开。
煮妥茶,他另取出一只木碗,往里舀了勺炒熟的青稞磨成的粗粉。
他将滚烫的茶汤冲入碗中,顿时热气蒸腾。
季明礼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伸进里头熟练地抓拌、捏搓,直到茶与粉充分融合,捏成一块可入口的糌粑团。
他把面团送进口中,故意夸张地叹道:“真香啊!”
其实这东西他并不十分爱吃,口感粗粝又顶嗓子,上回在丰州尝了个新鲜,觉得稀奇才买了些。此番南下,也随手捎带上,只是先前在赢古寨已经将肉食大都给了阿木,又在这林子里转了几天,干粮早已吃尽,没法子,只能拿它充饥了。
“呲溜、呲溜、”
“吧唧、吧唧、”
季明礼自幼受原西北总督与丰州巡抚教养,吃饭向来恪守君子之礼,姿态仪容无一不雅。
可此时此刻,为了引那树上的孩子下来,他故意把饭吃得哐当作响、吸吸呼呼,活像个三天没吃饭的市井乞丐。
他卖力演了半天,腮帮子都嚼酸了,最终也没能把那孩子馋下来。
吃了一肚子茶和糌粑,他觉得手上有些黏腻,便走到河边蹲下身,想洗洗手。
刚把手伸出去,他望着水面,猛地一愣,顿时恍然大悟,明白那孩子为何死活不敢靠近他了。
水中的倒影里,哪还有什么翩翩公子,分明是个翠绿的妖怪:
一头乱糟糟的绿毛鸡窝头,两条绿油油菜虫的眉毛,一张发绿的黄瓜脸,再加上一身贴满绿叶、绿得扎眼的衣服……
......
季明礼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冰凉的河水激得他一个哆嗦,上下牙磕得咯咯直响。他手忙脚乱地把头上脸上的绿漆绿粉囫囵搓掉,连带着那身挥之不去的尿骚味也冲了个干净。
直到搓得皮肤发红,他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一把抓过干净里衣裹紧,缩在篝火边烤得直抖。
季明礼一边哆嗦着烤火,一边抬眼去瞅树上那孩子,心里直犯嘀咕:这荒山野岭的,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小孩?看身量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眼窝深,眼睛亮得瘆人,爬树比猴还利索,生肉啃得毫不含糊——这难不成是个“狼孩”?
他想起小时候私塾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些山民养不起娃,就把新生儿扔到林子里,美其名曰“献给山神”。说是山神收了去,就能跟在身边过好日子。
后来有个村子遭了狼灾,死伤不少人。村民追出去一看,竟有个半大孩子骑在头狼背上,“嗷呜嗷呜”地指挥狼群横行霸道。
哪儿有什么山神收留?孩子分明是被狼叼走的。多半都进了狼腹,可也有命大的——若是遇上刚失了崽的母狼,说不定就被当成狼崽养大了。喝狼奶、吃生肉、学狼嚎,除了长得是个人样,里里外外都和狼没了区别。
不过……季明礼又觉得这推测不太对。
那孩子,明明是会说人话的。
等把自己烘干,他万分嫌弃地拎起那件绿得伤眼的外袍,走到河边胡乱搓洗了一阵。
洗完回来,他在火堆旁随手搭了个木架,把湿漉漉的袍子往上一挂,权当是个临时晾衣杆。
火光跳跃,映得他脸上暖烘烘的。
就在这时,他忽然惊喜地发现,树上那孩子竟还在,一双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向这边。
严格来说,倒也不是在看季明礼。
那孩子看的,是那一簇簇跃动不息的火苗。
“哈,冻坏了吧?这大冷天就围个光顾腚的皮裙,能撑到现在还活蹦乱跳,你小子命是真硬啊!”
说完,他再次站起身,溜达到那棵大树底下,仰起头道:
“小孩,你看,我洗干净了,真不是啥坏人。”
他伸手指了指河对岸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放慢语速道:“瞧见那个没?那叫‘火’,能把你手里那雁烤得香喷喷……”
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瞧见,那孩子怀里抱着的大雁,就只剩半拉骨头架子了。
任他好说歹说,那小孩始终抱着树干不肯下来。季明礼无法,只得又退回火堆边。
此时,夜幕低垂,山间不知何时漫起一层白雾,雾气氤氲,渐渐将整片竹林笼罩得朦胧不清。
季明礼起身去林中捡了些干柴回来,又从行囊中翻出避瘴丸咽下一颗,最后抓了把雄黄粉,仔细地在火圈外围撒了一圈。。
做完这些,才仰面躺下,后脑勺垫着块光滑的大鹅卵石,望着头顶流动的稀薄雾气,渐渐合上了眼。
翌日一早,季明礼是被一阵哔哔啵啵的细碎爆响吵醒的,那声音活像是谁在他耳边放小爆竹。
他立刻坐起身,一眼就瞧见不远处的火堆旁,一个光着膀子、围着皮裙的身影正背对着他。
竟是那孩子!
只见那小孩正专心致志地,一根接一根往火堆里添细竹竿。
季明礼视线一挪,发现旁边竟整整齐齐码着一大捆竹竿。
这肯定都是那孩子干的。
这竹子易燃,但是不经烧,他昨天找的都是半湿不干的硬木,燃烧的时间久,能省去频繁添柴的麻烦。
不知这孩子在这儿待了多久,自己竟睡得毫无察觉。想到此处,季明礼后背倏地窜起一层冷汗,若来的不是这孩子,而是别的什么歹人,只怕自己早就遭了暗算。
他心下骇然:自己的警觉,何时变得这般差了?
或许是这林间弥漫的瘴气所致,也或许是那避瘴丸的副作用让人昏沉。
须得尽快离开这地方才是。
“咳……小……”他清了清嗓子,刚试着开口,那孩子却像受了惊的猴子,猛地窜出老远,脚下一蹬,扬起的泥沙劈头盖脸糊了季明礼一嘴。
“呸、呸、呸!”
季明礼跑到河边,掬水狠狠抹了把脸,又用铁壶里剩的温水漱了漱口,这才觉得嘴里那股泥腥气淡了些。他定下神,仔细去瞧不远处那孩子。
小孩仍旧怯生生地躲在树后,朝他这边望着,目光在他和火堆之间来回挪移,眼神里绷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紧张。
季明礼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火堆,顿时明白过来,乐了。
他故意把手里的铁壶一倾,将剩下的水“噗”地全泼在了火堆上。刺啦一声响,竹炭灰烬猛地腾起一股白汽,瞬间熄灭了。
果然,他看见那孩子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眼神里透出急切又无措的光,眨巴眨巴地望着熄灭的灰堆,像是丢了什么宝贝。
有趣!
发现这小孩果然对“火”感兴趣,季明礼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他从行囊里摸出一支火折子,拔开盖子,放在嘴边“呼”地一吹,一簇小火苗立刻蹿了起来。
果然,那孩子的眼睛瞬间亮了,目光直勾勾地钉在他手上那点火光上。
季明礼得意地把盖子一合,火苗倏地熄灭。小孩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他又把盖子打开,火苗重新燃起,小孩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接着,季明礼坏心眼地再次合上盖子……
如此反反复复好几遍,活像是在逗弄一只对光点充满好奇的小猫崽。
“哈哈哈。。。”
“啊,真是可爱。。。”
季明礼坐在地上笑得东倒西歪,一边笑一边心想自己居然这么捉弄一个孩子,真是越活越倒雏了。
等笑够了,他将火折子往前一递,
“喜欢?送你了。”
见那孩子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季明礼把火折子往身前的空地上一放,便自顾自忙活起来,套上那件还没干透的绿外衫,烧上一壶水,又摸出一块大饼,盘腿坐在那啃了起来。
“唉,这怎么一整夜了衣服还是潮湿的?鼻子和肺筒子也像塞了湿棉花。还有这大饼,怎么表皮湿哒哒、吃起来嗖了吧唧?”
他这边嘀嘀咕咕发牢骚,那边小孩躲在树后探头探脑,见季明礼果真不再留意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溜过来,一把抓起地上的火折子,扭头便飞快地窜进了林子深处。
季明礼笑着看那孩子跑远,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小孩站立的泥地,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那泥地上,留下了串奇怪的脚印。
只有五根脚趾并前掌的脚印。
他猛地站起身,顺着脚印一路看过去,每一枚脚印都一模一样,半枚脚印,脚后跟根本没有着地。
季明礼心里的那点轻松惬意瞬间烟消云散,
“这孩子...走路姿势不对,得矫正啊!”
胡乱塞了几口吃的,季明礼仰头灌下不少水,又将火堆彻底浇灭,仔仔细细压上几块石头,这才背起行囊,顺手抄起一根结实的木棍,沿着河道,一步步向下游走去。
根据地图指向,这条河应该是叫‘乌水河’,再往下游走,应该就能找到乌水、沅水交汇之地。
也是他此次目的地。
他临行之时,问过酸枣,杨砺此番去了苗疆的何处。
酸枣挠头想了好久,才说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好像,是乌鸦喝水的地方。”
就因为这句话,季明礼举着放大镜在地图上找了整整半天,才在苗疆北地找到“乌水”和“沅水”交汇处,他问酸枣“可是乌水和沅水交汇之地?”
酸枣嘿嘿一笑,道:“是的呢夫人。”
他语重心长道:“以后别这么说话了,容易招人打。”
乌水与沅水在地图上并非什么显眼的大江大河,只被浅浅地描了两道细线,毫不起眼。
可真到了此地,季明礼才发现,这地图何止是省墨,简直是敷衍。
河面虽不宽,水流也不急,水深更是仅及膝下,可河道里却密密麻麻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底下更是淤泥沉积,一步一陷,走得十分艰难。
他之所以笃定往下游走,原因再简单不过——他正是从上游过来的!
起初他择路向上,谁知越走河道越是狭窄,走到尽头,竟发现河水是从一个幽深的山洞里淌出来的。
无奈之下,这才调转方向,朝着下游折返。
他举着长棍,边走边敲打河岸上的芦苇,自从他发现这里居然有蛇后,棍不离身。
若有机会,他肯定要抓一个南方人问问:喂,你们南方的蛇三月就出洞了?觉这么少的么?
一路走,一路停,直走到薄雾散尽,日头高升。
芦苇荡密不透风,又热又闷,他走的十分艰难,心中暗暗想:等我寻到杨砺,定然让他给我一大笔银子,否则对不起我这一身被虫咬的包!既然都是一家人了,打个折,一个包一万、不,一千两好了!
脑中想着白花花的银子,他顿时觉得脚下又生了几分力气!
“呵!呵!“
低吼两声,鼓了鼓劲,继续前行。
今日,这,也太热了。
他只觉周身越来越热,不是闷热,而是,一种灼烧般的烫。
仿佛意识到什么,他猛地转身——
只见身后那片竹林,竟不知何时窜起了滔天大火!
浓烟滚滚冲天,火舌疯狂肆虐,竹子被烈火吞噬,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爆响,活像是年节时燃放的爆竹!!
噼里啪啦!
噼噼啪啪!
季明礼急忙环顾四周,心下猛地一沉,放眼望去尽是干燥的芦苇,皆是易燃之物,而河水又浅得根本无法藏身!
他当即提气,运起轻功,身形疾掠向前。
可偏偏就在此时,原本密不透风的竹林竟陡然刮起一阵邪风,自他身后呼啸而来。
风助火势,那烈焰霎时如千军万马般奔腾蔓延,直朝他背后扑噬而来!
季明礼头皮发麻,一边拼命前奔一边大叫:
“要死要死!这回真要成烤肉了!”
正在他死命狂奔之时,身后突然嗖地窜出一道身影,速度比他快了不止一截,竟也学着他的腔调,嗷嗷大叫道:
“要死要死!要成烤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