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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琼林宴,落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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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宴,落子无声
天启二十三年,秋。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冷冽的金,像一匹摊开的、缀满碎金的玄色锦缎,从午门一直铺到太和殿前的丹陛。
今日的风是暖的,带着御花园里迟开的桂花香,却吹不散笼罩在这宫城之上的、无形的寒意。
琼林宴设在皇城外的闻喜楼,楼前广场上早已停满了各式马车,青呢的、紫缰的、甚至还有几辆挂着鎏金宫灯的,一看便知是宗室勋贵的排场。
新科进士们穿着簇新的官袍,按名次排列在楼前等候,青绿色的袍角在风里微微起伏,像一片刚抽芽的竹林——鲜嫩,却也脆弱。
温墨寒站在第三的位置上。他今日穿的是探花郎该穿的錾花锦袍,月白色的底,滚着一圈暗纹的银线,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愈发挺拔。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玉是普通的羊脂玉,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就像他这个人,站在一群或激动、或拘谨、或故作镇定的新科进士里,安静得像一潭深水。
有人偷偷打量他。今年的秋闱是近些年最受瞩目的一届。
状元郎是太傅的嫡孙,家世显赫,文采早有盛名;榜眼出身江南望族,一手簪花小楷惊艳了主考官;唯有这探花温墨寒,凭空杀出,家世一栏填的是“江南寒门,父母双亡”,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却在殿试上凭着一篇策论,让素来严苛的天启帝赞了句“有古大臣之风”,硬生生压过了几位世家子弟,拔得探花。
“温兄,”站在他身侧的榜眼沈知意碰了碰他的手肘,声音里带着几分好奇,“待会儿入席,可要当心些。听闻今日几位皇子都会来,还有……一位九殿下。”
温墨寒侧过头,看向这位出身江南沈氏的世家子。沈知意生得面如冠玉,眉宇间带着江南水土养出的温润,此刻却压低了声音,眼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九殿下?”温墨寒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谢决珩殿下?”
“正是。”沈知意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温兄初来京城,或许不知。这位九殿下,看着温和,却是个……不好相与的。去年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在诗会上冲撞了他一句,没过三月,就被寻了个错处,贬去了南疆。”
温墨寒微微颔首,没接话。他垂眸看着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一块成色普通的白玉,是他入仕时,收留他的老秀才送的,边角处还缺了一小块。
阳光透过玉佩,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像他此刻藏在眼底的情绪。
谢决珩。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九皇子,谢决珩,生母是十年前因“巫蛊案”被废的宸妃,母族早已败落。
在一众皇子里,他排行靠后,又无外戚扶持,素来被视作“闲散皇子”,平日里只在自己的府邸里读书、养鹤,鲜少参与朝堂纷争。
可越是这样的人,才越要当心。温墨寒在江南时,就听来往的客商说过,京城的深宫里,最不能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人。
“时辰到了。”前面传来礼部官员的唱喏声。新科进士们按名次排好队,鱼贯而入。
闻喜楼内早已摆好了宴席,紫檀木的长案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案上罗列着精致的菜肴,琥珀色的酒浆在玉杯中泛着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花香,奢靡得让人心头发紧。
正上方的主位空着,那是给天启帝留的。两侧依次坐着几位亲王、重臣,再往下,是几位年长的皇子。
温墨寒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很快就落在了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位年轻的皇子。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矜贵气度。
他正侧着头,听身边的内侍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眉眼弯弯,看起来温和无害。
可当他偶尔抬眼时,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黑沉沉的,像藏着深潭,望不见底。
温墨寒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艳,而是一种猎手嗅到猎物气息的警觉。
他垂下眼,跟着众人行礼,动作标准,一丝不苟,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翠竹,挺拔,却没有自己的弧度。
天启帝并未久留,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为国选材,当勤勉报国”的话,便由内侍扶着,起驾回宫了。
皇帝一走,楼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几位老臣开始指点着新科进士们说话,几位皇子也端着酒杯,与相熟的官员谈笑风生。
三皇子谢昀是个急性子,端着酒杯走到状元郎面前,大笑着说:“李兄的策论,本王拜读过了,‘重农桑,轻赋税’,说得好!来,本王敬你一杯!”
状元郎李修连忙起身,受宠若惊地举杯:“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喧闹声中,唯有靠窗的位置,依旧安静。谢决珩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起一块水晶糕,放进嘴里,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新科进士的队列里。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了温墨寒身上。这个探花郎,生得确实好。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色偏淡,组合在一起,有种清冷的书卷气。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专注得像是在看一幅画,可仔细看去,又觉得那眼底藏着什么,隔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殿下,”身边的内侍低声提醒,“该轮到新科进士们敬酒了。”
谢决珩“嗯”了一声,放下银箸,拿起桌上的玉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
按照规矩,新科进士要依次给皇帝(虽已离席,仍需象征性行礼)、亲王、重臣、皇子敬酒。
温墨寒跟在状元和榜眼身后,端着酒杯,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的步伐很稳,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的局促。走到谢决珩面前时,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臣温墨寒,敬九殿下。”
谢决珩抬眼,看向他。近距离看,这探花郎的皮肤很白,是常年埋首书卷的那种苍白,脖颈线条干净利落,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玉。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去的时候,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温探花,”谢决珩的声音很好听,温润低沉,像玉石相击,“你的殿试策论,我看过。”
温墨寒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殿下过目,是臣的荣幸。”
“‘百姓如水,君如舟,舟行水上,需知水之深浅’,”谢决珩慢悠悠地念出策论里的句子,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探究,“这话,说得很大胆。”
温墨寒垂眸:“臣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谢决珩笑了笑,端起酒杯,与他的杯子轻轻一碰,“叮”的一声轻响,在喧闹的楼内显得格外清晰。“温探花可知,据实而言,有时候是会掉脑袋的?”
温热的酒液溅在温墨寒的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臣愚昧,只知‘文死谏,武死战’。”
谢决珩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温墨寒觉得后背的衣料都被冷汗浸湿了,才听到他说:“起来吧。酒,我喝了。”
温墨寒起身,垂眸退到一旁,心脏却还在砰砰直跳。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谢决珩看出了什么。
看出他不是什么“江南寒门”,看出他那句“文死谏”是假的,看出他眼底藏着的,不是对皇权的敬畏,而是刻骨的恨意。
他端着空酒杯,转身往外走,经过谢决珩身边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位九殿下正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眼神幽深,像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玩物。
温墨寒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那半块玉佩。那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活到现在的理由。
十年前,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江南苏家的百年基业烧成了灰烬。
父亲苏景渊、母亲柳氏、兄长苏砚……三百余口人,一夜之间,化为焦炭。
官府的卷宗上写着“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可只有他知道,那是诬陷,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那场阴谋的背后,隐约就有皇家的影子。
他寒窗苦读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不是为了什么“文死谏”,而是为了靠近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找到当年的真相,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谢决珩……你会是那把钥匙吗?还是,会是我复仇路上,第一个要拔掉的钉子?
温墨寒端着酒杯,走到窗边,望着楼外的天空。秋阳正好,云卷云舒,看起来一派祥和。
可他知道,这京城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而他,温墨寒,就是那道即将划破平静的闪电。
琼林宴的高潮,是“献诗”。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当场作诗,以“贺圣恩,颂太平”为主题。
状元郎李修率先起身,走到早已备好的案前,提起狼毫笔,略一沉吟,便挥毫泼墨。!
“圣主临朝日,英才汇聚时……”诗句雍容华贵,满是颂圣之词,引得满堂喝彩。
接着是榜眼沈知意,他的诗风清丽,写的是江南春色,暗喻皇恩浩荡,也博得了不少赞赏。
轮到温墨寒时,楼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个凭空杀出的寒门探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
温墨寒走到案前,没有立刻提笔。他看了一眼空着的主位,又扫过两侧的亲王、重臣,最后,目光落在了靠窗的谢决珩身上。
谢决珩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出什么。”
温墨寒深吸一口气,拿起狼毫笔,蘸了蘸浓墨。他的手腕很稳,笔尖落在宣纸上,没有丝毫的颤抖。
墨迹晕开,一个个字跃然纸上,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与他清冷气质不符的锋芒。
朱墙高耸入云端,金殿巍峨接九天。
万里江山一局棋,黑白落定是非间。
君是执子人,臣为盘中仙。
莫笑棋子微,亦能定坤乾。
诗不长,只有短短十句,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楼内激起了千层浪。没有人喝彩,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这首诗,太“冷”了。没有一句颂圣,没有一丝谄媚,反而将万里江山比作一局棋,将君臣比作棋手与棋子,最后那句“莫笑棋子微,亦能定坤乾”,更是大胆得近乎狂妄!
几位老臣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温墨寒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满。
三皇子谢昀更是直接皱起了眉,冷哼一声:“放肆!区区一个探花,也敢妄议君臣?”
温墨寒放下笔,转身,对着众人躬身行礼,神色平静:“臣只是有感而发,并无他意。”
“并无他意?”谢昀猛地站起身,指着他,“你这诗里,分明是说臣子可以凌驾于君王之上!简直是大逆不道!”
眼看就要发作,一直沉默的谢决珩忽然开口了。
“三哥息怒,”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温探花只是作诗而已,何必当真?”
谢昀转头看向他,不满道:“老九,你这是在替他说话?”
“臣不敢,”谢决珩微微一笑,“只是觉得,温探花的诗,虽直白了些,却也有几分道理。江山本就是一局棋,君臣之间,亦需互相制衡,方能长治久安。父皇常说‘兼听则明’,温探花有此见地,未必不是好事。”
他这话,既给了谢昀台阶下,又暗暗捧了天启帝一句,还替温墨寒解了围,可谓一举三得。
谢昀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坐了回去,却也没再追究。几位老臣对视一眼,神色各异。九皇子这是……要保这个温墨寒?
温墨寒看向谢决珩,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这个九皇子,比他想象中,更不简单。
谢决珩也在看他,嘴角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却像结了一层薄冰,冷得让人发颤。
温墨寒垂下眼,再次躬身:“多谢九殿下解围。”
“不必谢我,”谢决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只是惜才而已。”
惜才?温墨寒在心里冷笑。这京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才”,最值钱的,是“利用价值”。
谢决珩帮他,绝不会是因为“惜才”那么简单。他一定是从那首诗里,看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
也好。被利用,总比被当成弃子好。只要能靠近权力中心,只要能找到当年的真相,被谁利用,又有什么关系?
温墨寒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时,指尖微微有些发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进入了谢决珩的视线,成为了那盘“江山棋局”里,一颗被盯上的棋子。
而他,心甘情愿,做这颗棋子。因为他知道,棋子,也能反过来,吃掉棋手。
琼林宴散时,已是黄昏。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将闻喜楼的飞檐染成了金色。新科进士们三三两两地离去,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和对未来的憧憬。
温墨寒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他落在后面,看着人群渐渐散去,直到楼内只剩下他和几个收拾东西的内侍。
“温探花,还不走?”一个苍老的内侍笑着问他,“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温墨寒笑了笑:“不急,我想再坐一会儿。 内侍没再多问,转身继续收拾。温墨寒走到窗边,看着楼外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的天色,他躲在柴房里,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自家的宅院,听着亲人的惨叫声、刽子手的狞笑声,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说:“苏家余孽,一个不留。”
那个声音,他到死都不会忘。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
这是他今早从住处带来的,没舍得吃。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干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更加清醒。他不能忘,也不敢忘。
“温探花倒是好兴致。”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墨寒猛地回头,看到谢决珩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神幽深地看着他。
“殿下怎么还没走?”温墨寒站起身,躬身行礼。
“回来取样东西,”谢决珩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在窗边,“没想到温探花还在这里。”
他顿了顿,看向温墨寒手里的油纸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探花郎的俸禄,应该够买些像样的点心吧?怎么还吃这个?”
温墨寒将油纸包收好,揣回怀里,神色平静:“臣出身寒门,习惯了。”
“是吗?”谢决珩挑眉,“我听说,温探花在江南时,曾师从一位隐世的老秀才?”
“是。”
“那位老秀才,似乎与十年前的江南苏家,有些渊源?”谢决珩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目光却紧紧锁在温墨寒的脸上。
温墨寒的心脏,骤然一缩。他猛地抬头,看向谢决珩,眼底的平静瞬间碎裂,只剩下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谢决珩……他知道了什么?
看到温墨寒的反应,谢决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慢悠悠地说:“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的。苏家当年可是江南望族,可惜了,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温墨寒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袖中的那半块玉佩——那玉佩上刻着的,原是个“苏”字,被他刻意磨去了边角,只剩一片模糊的轮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有些发紧:“殿下说笑了。臣只是寒门子弟,与苏家毫无关系。”
“是吗?”谢决珩不置可否,他转过身,面对着温墨寒,距离骤然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