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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父母(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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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明将黄琪送回局里的时候又一次在门口碰到了张局,张局依旧是应了他的招呼。第一次当是看岔了眼,但第二次就很难继续无视。
黄琪看了眼刘景明的背影,原地打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跟上了张局的步伐。
“张局。”黄琪叫到。
领导不紧不慢地回头应声:“小黄啊,什么事?”
“您认识刘律师?”黄琪几步走上前去和领导并肩,让领导不用扭着头应付她的问题。
“听说小刘是负责那个车祸案件的律师?他怎么样。”张局的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听起来像是闲聊的语气。
因为十八山是城区开发重点项目,加上网络上的舆论影响,局里的领导对于十八山的案子都有所关注,但案件报告总围绕着乔安和陈柏年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刘家姐弟的角色好像哪里都在但哪里都沾不上关系。张局对涉及的细节明显是不清楚。
“他是民诉律师,本来负责的是乔安的保险,就是一开始报案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故的另一方是他姐姐才连这部分刑事内容也负责起来了,听说是跟公司告了假,用自己的时间来接的案件……“黄琪说到事故一方是刘春熙时张局的表情就有些奇怪,黄琪觉得内中必然涉及了别的事情,索性趁这个机会问问清楚。
”你是说撞车的是他姐姐?“张局的表情有些凝重。
“是。您也认识他姐姐?”黄琪问,张局点了点头。
“是刘春熙开的大巴车。您也知道调查显示大巴车避不开人,纯属是意外,所以我们的调查重心后来就放在乔安和陈柏年夫妇身上。但是事情毕竟是民宿周围出的,他们又是民宿的住户,刘春熙一直在协助我们调查。这不是我们调查的重点方向,我也没有证据也不是想越级汇报,就是看您好像认识他们所以来问一句。调查过程中感觉刘春熙对侦查流程非常清楚,对犯罪现场的保护很到位,刘景明我也查了一直都是做一些公司相关的案件,甚至不是诉讼律师,但是对刑事和刑诉相关的事情却是非常清楚。我手下的人差了他们没有前科……”
张局停下了脚步,打断了她:“查得不认真啊。他们不是被告人,是被害人。”
张局一个电话推后了原来的计划,将黄琪带到了档案室。电子归档的事情一直在做但推进缓慢,前十年的案件还算是做得比较细致,再往前除了一些未决案件归了电子档之外,其他的做得稀松,系统里能查到基本信息和索引,然后就要来档案室翻纸质文件。只有一个被害人的名字,如果不是特意去查阅,就算是事件相关的警察,也不能说清楚案件的细节。
张局调出的案子,是二十二年前。档案记录的文字都有些晕开,照片更是还能看清图像,却已经完全不是当时的颜色。
当时连刘春熙都只有十三岁,刘景明只有八岁。
张局就是当时案件的负责人之一,以时间来看,是大致和黄琪现在差不多的年纪。被告人是二人的父亲刘二平,罪名是□□和强制猥亵。是在一次性行为之后刘春熙自己带着刘景明来报的案,证据确凿。警察到刘家抓人的时候刘二平喝多了睡得昏天黑地,直接被带走了。
黄琪熟悉的还是一线的东西,将证据翻来覆去看,忍不住发出”嘶“的声音。
”想说什么。“张局知道她有疑问。
”对女儿刘春熙□□的证据确凿,是因为女儿在事情发生之后当晚没有清洗就偷偷来到警局报案,抓捕的时候现场也没有收拾,完全成立。对儿子的强制猥亵,其实当场没有证据,有一些周围人说刘二平对小孩实行暴力的证言,但没有人亲眼看见。刘景明身上有一些暴力伤害的痕迹,但并没有构成实质性的伤害,定罪的理由是两个孩子完全对得上的证言。刘景明自己叙述了被侵犯和虐待的过程,刘春熙证实父亲在侵犯和虐待弟弟的时候自己看到过。后来刘二平在讯问中承认了犯罪,拿到口供定的案。也就是说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刘景明的案子,证据并不实。”黄琪一边翻一边总结说。
“对,当时还是重口供的情况,一般犯罪人认下了案子也就结了。”张局对黄琪听起来似乎是批评的总结并没有生气。法律是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为了避免”重口供“导致的冤假错案,现在对于证据的要求越来越高。工作流程变得繁琐,工作量也变大了,但科技同时也进步了,以前只能靠两只眼睛两只耳朵获得的证据,现在机器”滋“一下就可以出来。用现在的标准去批评以前的做法到底也是徒劳的,黄琪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根据孩子们的说法和最终的口供,刘二平性侵刘景明三年之久,这其中不仅没有碰过刘春熙,甚至是默认刘春熙知情的。刘景明的身体伤害并不严重,如果刘二平的侵害对象只是小男孩,为什么后来有对刘春熙实施□□?如果性别不是相关因素,刘二平的侵害的对象是小孩,为什么非要等到刘春熙有一定行为能力的时候才实施?”黄琪问。
“你的想法呢?”张局知道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见。
“刘二平的口供中对于性侵刘春熙,他自己是没有任何印象的。有没有可能是刘春熙诱导的,而且特地选在满14岁之前。”
黄琪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看向张局,发现张局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黄琪本来就带着对刘春熙的怀疑进到的档案室,那么张局又是如何的看法呢?
“你觉得她有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张局并没有选择肯定或者否定她的推测,只是引导她继续说。
“虽然刘景明是个小孩,但是是小男孩。当时案卷中记录刘景明的身体伤害并没有达到重伤标准,虽然他一直到现在还留有一些心理伤害的情况,但当时也没有成熟的心里测试将他心理的伤害归结到伤害范围。那么如果只有刘景明的话,刘二平可以定的罪是猥亵儿童,最多也就只是10年的刑期。万一在里面表现得好,刘景明成年之前他就能出来。而且如果不能拿到实质的证据,单凭两个孩子的说法,刘二平不一定会承认这件事情。他已经做了三年这样的事,自然知道怎么善后,对此的防备心也会高一些。”黄琪说。
张局接上了她的分析:“但是加上刘春熙就不一样,刘春熙已经有基本的行为能力,她甚至完好地保存了证据。刘春熙是女孩,刘二平动她就是□□,而且她当时只差几天满十四周岁,还是幼女标准。再合并对刘景明的伤害,性质恶劣,可以到无期以上。”
“您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黄琪惊讶,案卷中可看不到对这个想法的相关调查,看起来是极为清晰快速地就结了案。
果然见张局摇了摇头,不忍心地叹气:“当时我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我自己的女儿也才七八岁。队里有好几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的兄弟,怎么忍心看这种情况。警察也是人,又不是真的什么执法机器,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往这一层想。小男孩八岁了还没去上学,抱他摸他就接受着,谁抱都很乖。但根本不是我们说的乖,他是完全对周围做不出反应,说什么听什么。在警局人太多了,被人不小心撞到地上磕痛了也只是生理性流眼泪,不会哭。审他的时候问他刘二平对他做了什么,他连细节都能一一说出来,甚至没觉得有任何问题。这太可怕了。姐姐也完全不像十三岁,家里的家务都是她做的,她就像是那个家的女主人一样照顾父亲和弟弟的起居饮食家务。姐姐太有礼貌了,有礼貌到让人不舒服。当时姐弟两就被我们养在警局里,有别的同事过来,我们不让碰小孩,别人夸小孩乖可爱,会被我们赶出去。”
张局像是陷入了年轻时候的回忆里,那段时间对他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但留下来印象深刻的却有不少温情的事情。黄琪不知道这其中美化的部分有多少,当时的条件又是如何,张局印象中的两个小孩是不是就是他们那时候的样子,但不忍打断,捏着案卷静静听了许久。
刘春熙说刘景明与人交往的礼貌是像背课文一样背下来的。其实大家都是,只是通常人会有一个自己舒适的社交距离,在这个距离之外和人交往才不感到冒犯,我们遵守礼貌并期待对方也遵守同样宽度的边界。但刘景明不是,在五到八岁正是和人开始交互的年纪,他所熟悉的边界感就是没有边界,所有的触碰都是合理的习惯的,所有的语言都是被允许的鼓励的。他学到的礼貌是不要侵犯别人的边界,并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没有边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社会生活并没有出过太大的问题,那这个规则自然是从事情发生后就强行植入给了他。是谁如此生硬地去矫正了他,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张局絮絮叨叨的回忆持续了一会,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他缓缓说道:“大家当时情绪都上头,每天看着这两个小孩气全都发在刘二平身上,刘二平的口供能拿下来,恐吓的成分不可能没有。大家都只想让刘二平赶紧吃牢饭。”
黄琪问:“我看刘春熙验伤报告其实并不严重,刘二平后来怎么会被判处死刑?”
“一是刘二平丝毫没有悔过之意,他觉得自己生的儿子女儿,自己想怎么对待是家里的事,警察来插手这事儿本来就不合理。而且他常年酗酒、施暴,精神很不稳定,脾气暴戾,在局里可能是手痒了,还打了警察。但主要是这案子的审判过程中出了一件事,让刘二平最后判处了死刑。”
“什么事?”
张局往后翻了翻材料,抽出了几张纸:“刘春熙怀孕了。”
黄琪的手一下子没拿住,材料袋翻在了地上,撒了一地。黄琪慌忙蹲下来捡拾,能清楚看到地上拢材料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那个孩子呢?”黄琪不敢抬头,保持这个蹲住的姿势闷闷地问。
“刘春熙当时本来就有些营养不良,又刚刚发育,一个初中生要上学还要照顾一家三口实在是太困难了。当然最后没有留住这个孩子。流产造成了她身体的严重损伤,本身才刚刚成熟就如此折腾,后来我记得是失去了生育能力。”
黄琪一怔,拢着材料慢慢起身:“和乔安一样。”
黄琪将这两个部分串起来,张局明显是没有想到,脸色变得愈加难看。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况下去做这样危险的推论,并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黄琪也知道自己说多了,轻咳一声带过。
“那后来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刘家其他亲戚的条件也都有限,事情差不多清楚之后,我们就把两个孩子送去了福利院。福利院的条件不算太好,但对他们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差别。他们是两个人,不能说是相依为命吧,至少比其他人要更多一个依靠。我们轮番去看过他们几次,孩子的年纪说小其实不能算小了,已经不是可以抹掉记忆重新开始的年纪。尤其是姐姐,对弟弟有些过度保护,除此之外倒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刘春熙成绩非常好,考进了省城重点大学的心理学系,选这个专业想起来感觉也是为了弟弟。她很聪明,那时候青少年心理问题不被重视,藏着掖着是惯例,当作家丑瞒起来。刘春熙用接家教的名义去给这些孩子做心理辅导,硬生生攒出了刘景明私立学校的学费和出国读书的钱。两人的物质条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原来姐姐逢年过节会给我们这些老刑警寄不少东西,现在不让收了,她就给退休的活动捐款,这不是什么疑难大案,我们不想提,但也不可能忘记。”
张局把手里那几张和刘春熙怀孕相关的文件塞回黄琪手里的档案袋,一边说着刘家的事,一边不自觉就摇了摇头。
“张局,您不希望这件事和刘春熙有关系吧。”黄琪今天冒犯的话说得够多了,张局并没有对她表露出任何不满,索性嘴上没了遮拦。
“对于我们来说,希望是最没用的。每个人对于每件事,都有这样那样的偏见。法律不是让每个人都通向幸福的引路牌,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消除已经存在的罪恶,祈祷能够抑制即将萌芽的罪恶。甚至罪恶的概念都在不停地改变,我们只是一把刀罢了。”张局在黄琪的肩上拍了拍,话说得暧昧不清,把自己的立场撇的干干净净。
“人可真奇怪啊。我们说着要建立一个消除暴力的文明社会,但面对暴力的方法却只有暴力。要么用暴力伤害自己断尾逃脱,要么期待更大的暴力去压制暴力。”黄琪摸着身上的警棍,这是职权赋予她的力量,是她可以去压制别人的通行证。她清楚地知道可以在何时何地使用暴力,多大限度地使用暴力,那些她在酒吧里按下小混混给他们手腕掐出的痕迹和脸上磨出的擦伤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麻烦,甚至都没有让她产生过愧疚的情绪。但如果把现在的她放到刘春熙的位置,她不会伤害自己,但也不敢期待自己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安全挣脱这个环境。
“你有情绪很正常,谁遇到这种事都会有情绪。这是好事。你还在一线上,不能把我们和民众分开来想。”张局原本真挚的语气逐渐带了一点说教的意味,黄琪知道没时间在这里思考了,对话需要快点结束了。
张局的说教语气又增加了几分:”有时候女警们的确会有很多不一样的视角,所以我们队伍里需要更多女性。不过一线对你们来说还是太危险了,我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她要是像你一样去出外勤,我肯定担心得不行。年纪差不多了,等你结了婚有了小孩,肯定会想从一线上退下来,到时候……“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