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狗》乐瑟曼

21、父母（二）

　　和刘春熙的对话像是进入了死地一般，黄琪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往哪一个方向思考。她的逻辑在一个无解的问题上盘旋，黄琪不在任何一方，无法发出呼喊，也无法说出安慰。
　　黄琪的脑袋几乎放空，甚至没注意到刘景明掏出手机在划拉一些嘈杂的视频。玛卡巴卡的电话响起，接起来是局里内线转来的惊恐声音，声音太大穿过了手机听筒：“琪姐不好了。陈柏年母亲要跳楼。”
　　黄琪当即拽了还在整理的赵倩倩准备走，被刘景明一把抓住手肘。可能是先前的愤怒还没有来得及消散，刘景明用的力气比想象中更大一些。
　　“有什么事先和小唐说。”黄琪说着就要甩开。
　　刘景明伸出手来点了点黄琪挂着的执法记录仪让她放宽心。
　　“那片小区弯弯绕绕不好进，你坐我的车。你的车让他们下山。”
　　黄琪那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还没出口，刘景明已经拖着她往外走，一个手机甩在她身上。
　　网络直播！
　　“你往下划，全是这事。”

　　车并不能开到楼下，因为里三圈外三圈已经围满了人和手机，有不少人背对着现场撑起自拍杆，刚才手机上看到的铺天盖地的直播原点就在这里。
　　救助队的人已经到位，正在紧锣密鼓拉起禁戒线撑气垫。
　　车刚停稳黄琪就想要开门，发现车门锁着。
　　车所停的位置能够看到楼顶，陈母一只脚放在栏杆外面，半骑在栏杆上。
　　黄琪焦急地看着上方，把车门把掰得啪啪响，见刘景明没有开门的打算，扭头看向他，眼神里带上了责怪和微微愤怒。
　　刘景明抬着眼看着上面的人，慢悠悠停稳车，才伸手去解锁，也没看黄琪，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到，"她不会跳的。"
　　黄琪没理他，车门一开就往上冲。
　　楼顶人已经很多，负责联系陈母的刑警，派出所的民警和自杀干预专家已经到位。陈母跨坐在栏杆上，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大声吼着"我竟然生出这种不孝子，都是我养得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要活了"之类的话。
　　因为她的嘶吼几乎没有停歇，在场的人也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试图找到可以对话的切口。
　　黄琪冲到楼顶后只是看了一圈，最终没有往人群里冲。因为她看到陈母的手，紧紧抓住了栏杆。

　　等黄琪气都差不多喘匀了，刘景明才出现在她的身边，呼吸丝毫没乱，明显就是等了电梯。
　　陈母看起来是已经吼了很久，虽然依旧对劝阻的民警没什么反馈，但终究是有些脱力也有些失神，被几个民警绕到身后扯了下来。
　　安抚陈母的事黄琪看一眼就知道挤不进去了，这才有空转头质问刘景明。
　　刘景明抱着手站在一边，表情虽然并不放松，但还是一脸“你问吧我都说”的坦然。
　　黄琪问：“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跳。”
　　刘景明说：”因为她没觉得是她的错。"
　　黄琪不解。
　　刘景明喉头带笑呛了一声：“谁让你把沟通家属的工作推给小朋友。陈家父母是典型的把自己以为的最好的都留给孩子的人，他们的教育方式就是不停向孩子灌输让孩子出人头地的概念，陈柏年的成绩单，陈柏年的工作，甚至陈柏年的婚姻，都是他们的战绩。而陈柏年的精神世界和他们无关。陈柏年去做美术老师这件事就偏离了他们的轨道。有些父母会责怪自己，有些父母他们的结论是责怪乔安。”
　　黄琪想到从案发开始，陈母无处不在的哭诉，原本以为就像赵倩倩所理解的一样，只是因为父母眼中了解的陈柏年和他们了解的不同。几乎全天下的父母都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孩子的人，觉得既然是一样的基因身上掉下的肉，血浓于水怎么也不应该太过逃离自己的理解范围。但像陈柏年这一代的人，所见所闻和所处环境也已经与父母大不相同，就算是每时每秒都分享了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更别说现在正在成长的这一代。没有多少父母能够把自己的经验归成很有逻辑的教育，说一做一的指导已经不适用了。若去询问犯罪者的父母老师是否觉得他们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多是回答不出也无法理解。
　　“法律只给道德归束了一个最低标准。道德则是我们希望别人如何对待我们，所以每个人对道德的要求都是不同的，来源于自身的需求。我们遵守的道德是需要我们退让和吃亏的，每个人对此的接受程度不同。因为我们归根结底是动物，我们的本能是食色和安全，我们需要不被侵犯的地界和身体感官的舒适，任何人都不能逃过这些本能的诱惑。在这之上我们对本能作出牺牲，把这些牺牲献给我们认为值得的人和事物，将这个交换命名为爱。爱一个人为他们付出不求回报，爱一件事为它投入就算没有产出。很多时候我们做不到，我们渴求回报，我牺牲的地界需要你回报我更大的感官舒适。我将我的社会资源分配给你，你回馈给我更多的物质资源和社会资源。我以为我是为了你，但我是为了我。”
　　黄琪斜着眼看他：“你是说，陈家父母的教育方式是出于自己的需求向孩子索取的交换。现在人没有了对于他们来说是资源被掠夺，所以产生了一种暴力倾向。”
　　刘景明的脸色变得更冷：“孩子对她太重要了，倾注了她所有的心血和时间，已经超过了本能的母爱。”
　　说到这里刘景明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好像是对“本能的母爱”有所怀疑，但继续补充说：“至少，我听到的她的声音，一直是“没了孩子我怎么活”和对乔安的控诉，就算是现在站在天台上，她都没有说过“我要替他去死”之类的话。她没有自杀的倾向。”
　　这个逻辑黄琪听说过，自杀的人需要有对自己死亡的期待和杀人的冲动，二者缺一不可。
　　“那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跳楼？她大可以再跑到警局来闹。”黄琪问。
　　刘景明说：“民宿的事情被爆出来后有东西变了。你没听她刚才喊的吗？她说陈柏年的事都怪她。她，个人。你看到陈柏年的父亲了吗？”
　　黄琪惊觉，四周寻摸了一圈，果然没有见到那个一脸严肃的身影。
　　刘景明抱起了手臂，他的声音依旧保持了那个不高不低的温度，像是什么有声书的旁白，在讲述完全不同维度的一个故事，”活人为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人自己。他们最开始想要把陈柏年的死全部归因到乔安身上，所以去警局闹，接受媒体的曝光。甚至在媒体曝光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看到过陈建树的身影。他对面子看得很重，郑芳把家里的事情拿出去到处说，并不符合陈建树的想法。现在陈柏年的事情曝光，陈建树的懊恼可想而知。他这时候会想把所有的事都归因到郑芳身上，郑芳对于乔安的期待是“相夫教子”，说明她这么多年自己也是这么过的，这是她认可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浸泡她这么多年早就深入潜意识，她会开始怀疑自己。”
　　黄琪听到这里，眉头已经锁起，用完全不考虑长不长皱纹的力度在试图穿起整件事。
　　说到这里，刘景明侧过了身，探到黄琪的耳边，黄琪下意识躲了躲，倒也没有躲开多少。刘景明突然改成了一种暧昧的语气说，"这孩子你是怎么教的；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让他半夜出去；你为什么没看着他，让他教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我每天工作这么辛苦，就一个孩子你都带不好，你有什么用。"
　　黄琪登时汗毛倒竖，感到一阵恶心，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这些话每个人都听过，甚至可能就发生在自己家里，有人接受，有人反抗，但只要听过一次，就像是一根刺扎在手指上，不碰不痛，却越扎越深。
　　刘景明重新站直，又换回了那个平静的语气，“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她委屈。人在委屈的时候不会伤害自己，只会向别人发泄愤怒。她在大喊都是她的错的时候，她说的是：为什么要怪她。陈柏年的离世抹杀了她的所有努力，她一开始是失去东西的不甘和不舍。之后在申诉的过程中变成对乔安的愤怒，看到了虐待新闻之后转为委屈。她选择在这里跳楼，把陈柏年的负面影响和自己分开。从她跨上栏杆的瞬间起，她变成了受害者。”
　　如此一说，黄琪不禁松了一口气。陈母已经被一群人围在当间，身上披了警察制服。
　　刘景明探身，一张似是无害的脸挡在她看向陈母的视线中间。
　　刘景明接下去的话却不是那么无害，"你不会是觉得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吧？"
　　黄琪大惊，”什么意思？"
　　刘景明问：“你们一年救下自杀的人有多少？你们关注过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吗？”
　　黄琪突然想到之前刘春熙说过的“人不喜欢单纯的加害者或是受害者”，果然见刘景明指了指自己的手里。黄琪这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刘景明的手机，直播还开着，居民楼顶已经看不见人，所以直播也就不再对着楼顶，反倒是对着楼道口，大概是在期待有人从那里出来，镜头里有负责挪动警戒线的民警时不时走来走去。
　　和平淡的画面相比，评论已经吵开了锅。
　　一边就像是刘景明说得那样，原生家庭对于子女成长的影响虽然有，但是以陈家的情况，并不能导致陈柏年惨无人道的最终恶行。恶行是由个人做出，不应该怪罪到原生家庭上。陈家父母失独，也是受害者。另一边，而且是占据大多数的一边，则是充满了辱骂和幸灾乐祸。“原生家庭”这四个字好像什么开关，人人都是弗洛伊德，先前的视频变成了他们的教学课件，每一个行动都可以对应到陈家父母的行动上。母亲的声嘶力竭为自己刻下一条条罪证，隐藏的父亲在辱骂中隐藏的更深。太典型的望子成龙造就了太典型的渣男，太典型的恶婆婆和太典型的乖女儿媳。
　　“支持把他们全家都创死。”
　　复仇、连坐。恶意以爆炸增长的方式逐渐累积。
　　黄琪抓着手机的手几乎要把屏幕抠破，指关节都开始变白。
　　刘景明已经重新站直在她身边，斜着眼看屏幕，幽幽地说道，“看好她不是你们的责任，但我得给你们提个醒。郑芳的自主意识和你们能想到的一样薄弱，别想期待她突然顿悟这件事怪不到她头上什么的。她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受到家庭内部来的攻击，而这个攻击她少说受了几十年了，暴力倾向就已经让她和自杀挂起钩来。等她看到网络上的评价，把她为什么做错了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下一次她如果再站上天台，你们必须第一时间抢到。她一定会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