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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那个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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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字,像石头砸在芮云轻心上。
尽管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仍是浑身发冷。
她将木梳桐更紧地搂住,仿佛这样就能隔开那可怕的回忆。
“不是你的错,木木。欺负她的是那些施暴者,冷漠的是那些旁观者和不作为的大人。”
“你当时只是个孩子,你已经尽力去保护她了。她的选择……是绝望之下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她最后看我了……她摇头了……”
木梳桐泣不成声,“她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太没用?怪我把她拉进了麻烦里?”
“不。”芮云轻摇摇头,“她看你,或许是想记住唯一给过她温暖的朋友。她摇头,是不想你再靠近,不想把你也拖入危险,或者……是不想让你看到她最后的样子。”
“那不是怨恨,是保护。”
是这样吗?
柒柒最后那个眼神,那个轻轻的摇头,真的是……保护吗?
可是,她还是好想她……
这个从未想过的角度,像一缕微弱的光,照进了木梳桐被愧疚和恐惧封闭了十几年的黑暗角落。
她愣住了,眼泪挂在脸颊上,茫然地看着芮云轻。
那个时候,她只默默承受了,没有想到十年后还会被翻出来,像是一场突袭的暴雨,打的人措手不及。
她害怕,她担心,她后悔。
“真……的吗?”
“我相信是。”
芮云轻擦去她的眼泪,“因为我的木木,是值得被人这样温柔对待的。南溪柒能和你做朋友,一定也感受到了你的好。”
“她的不幸,是那些施加暴力和纵容暴力的人造成的。而你,是那段黑暗日子里,她可能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你有她这个朋友,一定很快乐吧,你快乐过,和她在一起玩耍,那个丢掉你的烦恼,但,同样的,我相信她也很喜欢你这个朋友。如果你现在伤心了,她做星星,也会不开心的。”
“作为朋友的话,一定是希望你快乐的。你说,是不是,木梳桐?”芮云轻很温柔。
芮云轻没有问她为什么中学时发生了这么多事不告诉他们,只是默默地。
木梳桐呆呆地听着,仿佛第一次有人这样解读那段往事。长久以来,她一直被困在“加害者同谋”或“无能旁观者”的自责里。
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也曾是别人绝望中的一点慰藉。
她一直把自己内心的恐惧隐藏起来,因为永远见不了光,不会再被人发现,留下自己一个人默默守护,但如今,或许,是会有新的想法。
她只是不说,但心里一直都清楚。
但……
“可是……我还是害她更显眼了……”她仍然无法完全释怀。
“显眼不是错。这个,不能去安全责怪你自己,这个没有办法,互联网,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左右的。”
“错的是那些因为别人‘显眼’就去伤害的恶霸。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把这些东西强加在自己身上,那些人,他们懂什么?”芮云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木梳桐,你不能用恶人的逻辑来惩罚自己。校园霸凌中,任何特质。成绩好、成绩差、内向、外向、漂亮、平凡。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理由。”
“根本原因在于施暴者的丑恶和环境的纵容,而不在于受害者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但更加深沉:“包括现在。我们在一起,我们优秀,我们‘显眼’,这都不是我们被攻击的理由。”
“理由只在于那些人的狭隘、嫉妒和根深蒂固的偏见。我们要对抗的是他们,而不是怀疑我们自己。木梳桐,这些道理你一直都比我懂,是从前我在迷茫时,你告诉我的,但如今,为什么发生在你身上,你就迷茫了呢?”
芮云轻想到这,再也忍不住。
是啊,为什么呢?
明明这些道理都是她讲给别人听她什么道理都懂,但一件事情一但到自己身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理智。
可情绪是她自己的,她也没有办法。
这些话,像强有力的水流,冲击着木梳桐心中那块名为“自责”的巨石。
虽然巨石尚未完全松动,但根基已经开始摇晃。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深蓝褪去,染上了灰白。
芮云轻看了一眼时间,知道不能再拖延了。
舆论战场还在激烈交锋,团队需要方向,木梳桐的状态也需要更专业的评估和帮助。
作为工作人物,自然一刻也不能松懈。
“木木,”她轻声说,“我们需要面对眼下的事情。关于昨晚的微博,关于南溪柒……你愿意让我和榆幸知道更多细节吗?”
“不是为了炒作或卖惨,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防止有人用这件事继续伤害你,也是为了……也许有机会,为南溪柒正名,让该负责的人付出代价。”
木梳桐的身体又是一颤。
公开?
正名?
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这些念头让她既恐惧,又隐隐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微弱的渴望。
可好幼稚,这也太难了。
她自然希望,但害怕。
“我……我怕。”她诚实地说,“我怕事情闹得更大,怕牵连到你,怕柒柒的家人再受伤害,也怕……怕我自己撑不住。”
“有我。”芮云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有团队。我们一步步来,不冒进。但不能再让过去的幽灵和现在的恶意,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你了。你值得活在阳光下,木木,连同南溪柒的那份一起。”
阳光……
她曾经活在黑暗里吗?
木梳桐望向窗外。
天际线处,灰白色正在被染上淡淡的金红。长夜将尽,黎明真的来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芮云轻坚定而温柔的眼睛。
那里有她全部的信任和依靠。
良久,她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她说,声音依然很轻,却不再飘忽,“我告诉你。关于南溪柒,关于……那天下午。”
芮云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听着。”
晨光,终于彻底撕开了夜幕,毫无保留地泼洒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相拥的两个人,也照亮了前方漫长而艰难。
但必须携手走过的路。
……
木梳桐坐在客厅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边缘,手里还捏着刚才芮云轻给的一枝仿真玫瑰。
花瓣是丝绒质地,在落地灯温黄的光线下泛着不真实的暗红色光泽,像凝固的血,又像烧尽的炭。
太安静了。
她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能听见窗外极远处高架桥上夜车驶过的,被距离稀释成叹息的微弱噪音。
能听见……心底某个角落里,尘埃缓缓落定的声音。
刚开始的评论弹幕并不是很好,不过这是正常的。
“又卖姬圈人设?”
“资源咖捆绑大导演上瘾了。”
“今天这个热搜该不会是她们买的吧?反正围脖热搜便宜。”
“长得也就那样,演技全靠芮云轻调教吧。”
“她朋友挺无辜的。”
“救命,她朋友好可怜,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她看见了。
她只是笑了。
她演得很好。从小就是。
演一个乖巧的,依赖姐姐的妹妹,演一个努力上进,懂得感恩的演员,演一个在舆论风暴中依然能站稳脚跟,甚至逆风翻盘的“清醒者”。
可演得太久,那层壳就长进了肉里。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一刻的表情是真心,哪一刻的反应是剧本。
“木木?”
芮云轻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温存的关切。
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走过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
头发松松挽着,卸了妆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柔和,也透着一丝倦色。
“把牛奶喝了,早点休息吧。明天看看,能不能好一些。”她把杯子递到木梳桐手边,顺势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坐下,肩膀轻轻靠着她的。
“累了吧?”
木梳桐接过温热的牛奶,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蜷缩了一下。
她低头抿了一口,甜度刚好。
“还好。”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发哑,“习惯了。他们不就是想看这些吗?想看我们怎么回应‘炒作’,怎么看‘女导演和女演员的捆绑’,怎么解释那些‘过于亲密’的镜头,怎么看到一个三四线明星慌忙的解释自己已逝朋友的热搜……”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给了他们想看的,热度有了,话题有了,双赢。只希望,她,能够原谅我,快乐。”
“不要太累。”
“她曾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歌手,她唱歌很好听的,特别好听,特别特别好听。但……她还没有完成梦想呢。我替她失望。”
芮云轻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力道适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别这么想。她肯定会好的。她会为你开心,如果你开心,不要太内耗了,木梳桐。我们的作品,我们的关系,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或‘解释’。”
“现在这个重新的直播,也是给一直支持我们的人一个交代。至于其他的,噪音而已。”
噪音。
木梳桐在心里重复这个词。
是的,噪音。
尖锐的,嘈杂的,无孔不入的,试图钻透耳膜 搅乱心神的噪音。
她学会了屏蔽,学会了在噪音中保持微笑,学会了用更完美的表演去覆盖那些试图将她凿穿的恶意。
可是,屏蔽器也有失灵的时候。
尤其是当某些特定的词语,特定的场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记忆锁孔里那些早已锈死的部分时。
她又想到六一那场直播,直播连线是一个资本方的问题。
她回答,还是会被扒出来,反之亦然。
一个看似温和的粉丝提问,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她太阳穴:
“木木以前在采访里说过,因为性格和工作的关系,真正的朋友不多。想知道在遇到芮导之前,有没有遇到过特别想珍惜,但最后因为某些原因失去的朋友呢?这段经历对现在的你交朋友有什么影响吗?”
问题本身没什么。甚至算得上体贴。
那个人念出问题时,语调平稳。
芮云轻在一旁,目光温和地落在她侧脸上,等待她的回答。
她还不是很清楚。
弹幕依旧滚动着,大多在刷“心疼木木”,“现在有芮导就好啦”,“姐妹情深”。
可就在那一瞬间,木梳桐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耳边的所有声音。
主持人的话语,芮云轻轻微的呼吸,弹幕刷新的滋滋电流感。
瞬间褪去,变成一种高频的。令人头晕的嗡鸣。
眼前似乎闪过一些模糊的碎片。
灰扑扑的教学楼墙壁,刺耳的笑骂声,一双盈满泪水却倔强睁着的眼睛。
还有……
漫天纷纷扬扬的,不是雪也不是雨的白色纸片?
不对,是试卷?
还是……
“木木?”芮云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带着一丝疑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了。
她迅速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一个略带怀念和伤感的笑容,标准得像是演练过千百次:“当然有啊。学生时代的朋友,很纯粹。”
“但因为后来走的路不同,慢慢就疏远了。我觉得珍惜当下身边的人更重要,比如芮导,比如我的团队,还有一直支持我的你们。”
回答得体,周全,无懈可击。
那个人笑着圆场,话题被引向其他轻松的方向。直播顺利结束。
可那根冰刺,似乎留在了那里。
带着倒钩,拔不出来,慢慢往更深处钻去。
“木木?”芮云轻又叫了她一声,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温暖的指腹擦过她眼下,“在想什么?脸色不太好。”
木梳桐猛地回过神,对上芮云轻担忧的眼睛。
那里面映着灯光的暖色,也映着她自己有些苍白的脸。
她下意识地勾起嘴角,想要给出那个“我没事”的笑容,肌肉却有些僵硬。
“可能是……有点累了。”
她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身体往芮云轻那边靠了靠,将额头抵在她肩头,汲取那份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姐姐,抱抱我。”
芮云轻立刻张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却坚定。
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累了就睡。明天没有安排,可以睡到自然醒。”
木梳桐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芮云轻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沐浴露和一点点书房墨香的独特气息。
这是她的锚,她的安全区。
在这个怀抱里,那些嘈杂的噪音,模糊的碎片的心底深处隐隐的不安,似乎都能暂时被隔绝在外。
她告诉自己,是的,只是累了。
直播消耗精神,那些刻意的问题消耗情绪。
睡一觉就好了。
芮云轻抱着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垂着,落在木梳桐无意识握紧又松开的左手上。
那里空无一物,但芮云轻记得,六一那个直播时,木梳桐在回答那个关于“失去的朋友”的问题前后。
手指曾用力掐过自己的掌心,指节都泛了白,只是镜头没有捕捉到。
芮云轻好像是知道为什么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
芮云轻想起更早一些时候,大概是《玫瑰公娘》拍摄中期,有一次剧组聚餐,大家玩起了简单的“真心话”游戏。
轮到木梳桐时,有人开玩笑地问:“木老师从小到大,有没有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当时木梳桐正在喝果汁,闻言动作顿住,眼神有几秒钟的放空,然后才笑着摇头,用“小时候偷吃姐姐的糖结果蛀牙疼了好几天”这种俏皮话搪塞过去。
现在想起,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好问题。
这些细微的异常,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起。
芮云轻一直留意着,却没有贸然去触碰。
如今,至少,她愿意分享了。
她了解木梳桐,那层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外壳下,藏着太多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理清或不愿面对的东西。
尤其是关于“朋友”,关于“失去”,关于她进入娱乐圈之前,那段被简化为“家境不好,性格内向,努力读书”的模糊岁月。
这太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