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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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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拳贺正南猜到了,但没躲。
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日本人,你却还要我接受日本人的施舍!”
上一次路上遇到日本兵调戏,她满怀信任地拿出学生证时,他们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大声地嘲笑,看啊,一个被皇军保护的女人?
她觉得恶心透了!
她仿佛看到爷叔父母,不,是莫村所有的人失望愤怒的眼神。
“我不要日本人给我做手术!”
她眼中翻滚的厌恶,在惨白日光的照射下,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紧缩的眸子里反复炸响,震得他耳中一片嗡鸣。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安慰道:“他虽然是日本人,但也是大夫。”
仇恨到极致,秋兰反而笑起来:“你就不怕日本人把我的肚子划开,把我的心肝脾肺拽出来吗?”
陈采苓下意识看向贺正南,才发现他脸上血色尽失,饶是炮弹在窗外落下,他的脸色也没有此时这般惨白过。
其实羞耻倒还在其次。更多的心疼。因为他知道,秋兰这么说,意味着她亲眼见到过。
“不会的。”他搭着她的肩膀,试图像以前那样安慰她,但被毫不留情地挣脱了。
“你别碰我!”于秋兰眼睛没有神采,却有好似千万根烈火中淬出的钢针,
“如果睁开眼睛看到你是个日本人,我宁愿我这辈子都看不见。”
全身的血流仿佛在这一刻沸腾,化作滚烫的岩浆,疯狂地倒流回心脏。这种剧烈的、五脏六腑被翻搅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安井被这场景吓得手足无措,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才如蒙大赦地快步走上来,小声提醒道:“鹤田君,吉田军医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贺正南点了点头。
他掰开她的手,示意在一边吓得手足无措的麻醉医师过来。
于秋兰陷入昏睡的那一刻,听到了一声叹息。
“……没关系,不会让你看到我是日本人的样子的。”
陈采苓听说秋兰要做手术,急匆匆的赶过来。
热闹已经散场,只剩下鹤田正男还呆呆地站在哪里。
日光落在低垂的、纤长漆黑的眼睫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但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还是令一切试图掩藏的狼狈和痛苦无处遁形。
整个人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
陈采苓愣住了。
他是……在哭吗?
陈采苓不知怎么办才好,却听到鹤田正男忽然问道:“我感觉我这儿看东西都是红色的,这正常吗?”
陈采苓掰着他的脸对着阳光一看:“哎呀!你眼睛里充血了。”
贺正南吓得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了。
长手长脚的男人蜷缩在长椅上,看着又活该又可怜的。陈采苓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秋兰妹子力气挺大,准头也好,如果再偏一点,非得把鹤田正男鼻梁揍歪不可。
“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拿药。”
陈采苓很快就折回来,手里除了拿着药水,还递了个东西过来。
是个削好的苹果。
他何德何能让女生给他削苹果安慰他,连忙接过来道谢。
“不用谢。”陈采苓是从贺正南病床前一堆不记得谁送过来的水果里拿来的,“本来就是你们的。”
贺正南低头看了一眼,个头不大,颜色也不好看,但酸甜可口,一看就是本地的苹果。
“这些不是产自中国吗?”
陈采苓愣了一下,总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
贺正南脆弱了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他看到近藤走过来了,这王八蛋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示意陈采苓先离开,感受到近藤错愕的眼神,不等近藤说话,贺正南先发制人:“这个刺客实在是太……太过分了,像天神一样出现,又像鬼魅一样消失了,竟然把皇军当成狗一样戏耍!”
近藤犹豫了一瞬,一时分不清这是在安慰还是在挖苦。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受到惊吓。话题一转,语气关切:“鹤田君受伤未愈,护士说你还在发烧,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贺正南捂着眼睛,但没有动。
“你在伤心,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近藤疑惑道,“这个中国女孩长相普通,你看她时眼睛里也没有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这个女孩的父亲替我挡了一枪。”贺正南盯着近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否则我已经死在你们的枪口下。”
近藤顿时想到在莫村时,扬场上,池田茂曾下令机枪组对村民进行扫射。
难怪鹤田正男始终对皇军的行为颇有微词,对池田茂更是不假辞色。
他表现出的所有的亲中倾向在这一刻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他的确是个令人尊敬的人。”近藤微微颔首,“尽管在下仍然很疑惑,为何当日鹤田君不主动表明身份。”
贺正南怎么可能跟他讲真话,恨不得手刃这群畜生才好。他随口说道:“当时我昏迷很多天,还不太清醒。”
近藤微微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递过来一个小巧的珍珠玛瑙发卡。
贺正南不解:“这是?”
鹤田正男眼中的疑惑绝对不是装的,是非常真诚、具象化的,或许,他是真的与这件事无关,不知道学生藏在这里。
近藤把发卡收了回去。
“今天令一些中国人互相指认,也不是全无所获,那些名单上找不到的女学生,一部分就藏在这所医院里吧。”
贺正南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你让我帮你找?”
“当然不是。”近藤失笑,“以中国女子取乐,实在有损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威名。”
贺正南有种微妙的感觉,就好像他是游刃有余的猎人,不断地抛下诱饵。
“阁下想说什么?”
“皇军休憩所……”
贺正南听到那两个字,立刻打断他:“我不感兴趣。”
近藤伸手拦住他:“鹤田君,耐心点,听我说完。”
“既然日中亲善,就不适合在驻地附近以欺辱中国女子取乐。而近日诸多事宜,再下深感交流之不便。若在驻地附近成立一所教习日语的机构,使孩童自幼时便学习日语,将来对于日中亲善将大有裨益。”
杀了父亲,还有儿子、儿子的儿子继续反抗。
但如果抽走了骨头,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说着日语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把枪口对准大日本帝国皇军呢?
“当然,并不是请鹤田君屈尊教授一群孩子日语。而是这件事,想要请鹤田君和我一起去做,我们一起,制定一个计划。”
贺正南不由冷笑。
从很早之前时不时与他讨论汉唐诗文,到邀请他参与宣抚工作,再到此时,直白地提出来推行日语的计划,
眼前这个看上去最斯文的人,终于再也藏不住他最大的野心。
鬼子确实在沦陷区强制推行日语教育,或者说,奴化教育。近藤不愧是此中急先锋。
而精通汉学的鹤田正男显然是最趁手的工具。
“如果我不愿意插手呢?”
近藤不语,只晃了晃手中的发卡。
……
“手术很成功,等拆掉纱布,她就可以看见了。” 吉田摘掉了口罩,高兴地说道,“真是个顽强的、有生命力的姑娘。”
贺正南如释重负,一边鞠躬一边道谢:“非常感谢!”
吉田意味深长地说道:“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和日本女孩不一样的眼睛。”
贺正南一怔:“阁下猜到这个女孩是中国人了?”
“我是一名医生,医生的天职就是救人,不关心对方是谁。”吉田只笑着说道,“但能说动山本大佐让我停留一日,想必阁下大有来头。”
“是近藤大尉从中斡旋。”
吉田了然:“原来是他。”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贺正南也不好追问。
吉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疲惫地揉着额头。贺正南托人去买的咖啡买回来了,顺手递给他,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大多数人以酒提神,但对于医生来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所以,咖啡是更好的选择。”
其实贺正南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以前他的医学生朋友都很苦逼,冰美式是标配。
当然这年头,冰美式还没被发明出来,所以就只是普通咖啡而已。
吉田摩挲着咖啡杯上的花纹,感慨道:“离开东京后,一直在前线,很久没有机会坐下来品尝咖啡了。这让我想起来在Cafe Printemps 和朋友们聚会的日子。”
南猜测他应该也是名校毕业,果然,他主动解释道:“在下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与鹤田君是校友。”
贺正南试探地问道:“听闻阁下本有个好去处。”
因为有校友这一层关系,吉田对他很亲善,所以不甚在意他的冒昧,认真地回答道:“关东军于我而言并不算好去处。况且,那些中国伤员伤口感染很严重,如果不用消炎药,很快就会死去的。”
原来上面之所以震怒,不只是因为他救中国人,更是因为他救的是国军。贺正南感慨:“阁下明知他们即使被救了,一旦被搜捕到,也难要一死。”
吉田默然了片刻,只是说道:“但那并不构成不施救的理由。在医生面前,生命是没有贵贱的。”
贺正南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在鬼子堆里待久了,他都快忘了和正常人说话是什么感觉了。
心思一转,不知道赵三——贺正南估计这也不是那汉子的真名——那边需不需要医生?
根据地里不仅缺医少药,也缺医生。
经验丰富、技术高超又不仇视中国人的医生,多适合被拐回去啊!
贺正南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恕我冒昧,如果阁下因为种种原因到了中国人那边,也会这样做吗?”
“这个假设不存在。”吉田不假思索,“因为我不会沦为中国人的俘虏,为天皇玉碎才是我的归宿。”
贺正南愣了一下:“你是一个医生,在军队的时候都会救中国人,难道换个身份救不肯救人了?”
岂料吉田仿佛受到羞辱般,厉声道:“阁下这个问题实在太无礼了!大日本帝国皇军占领缙省以来,没有一个人活着成为中国人的俘虏,难道我要当第一个吗?我的妻子,我的父母,我的学校,都会以我为耻。”
贺正南被他陡然拔高的生意吓了一跳,吉田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过于严肃了,毕竟鹤田正男还是个学生,于是又缓和了语气,“作为一名医生,我不会放任病人得不到救助而死去。但作为一个军人,我必须完全忠于天皇陛下。更何况,大日本皇军战无不胜,何必纠结于这种问题?”
贺正南心里那簇希望的火苗被浇透了,某种寂寥的孤独又包围了他。他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喃喃道:“离战无不胜还是有点远的吧。”
吉田一脸好笑地看着他。
“蒋政府仓促逃离南京,这个国家已经放弃了他的子民。如此懦弱无能的民族,拿什么战胜我军?相信不久之后,战争就结束了。”
贺正南没有与他再争论这个话题。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被逼到绝境时,将会迸发出怎样强大又不可战胜的勇敢和坚韧,历史自有答案。
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不了中国,三年不能,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都不能。
侵略者不会想到,就连他们的天皇陛下都成为美国人的走狗,中华民族仍旧屹立于世界之巅。
知道将来会胜利,但并不意味着此时此时不会感到悲哀——他没有调任去关东军,成为731部队里拿着手术刀的恶魔,但即便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也是军国主义狂热的拥趸。
想起那个名叫章国兴的年轻医生的请求,贺正南打起精神来,问道:“有几个中国医生想请教一些问题,不知阁下能否为他们解答?”
“当然可以。”吉田点了点头,“能够与同行交流,是我的荣幸。但是,在下只有今晚的时间。”
贺正南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着一直等在外面的章国兴招了招手,“呼啦”一声,七八个医生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挤进了狭小的办公室里。
“大家有问题可以向吉田医生提问,我来为大家翻译。”
“我,我!”
打下手的一个医生举着手挤了上来,他拿出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问道:“鬼……贵国的军队进驻吕城后,刀伤、枪伤和炸伤的患者急剧增加,但我们对于战地急救”
“战地急救是非常必要的,其中包括止血、包扎、固定、消毒、搬运5项技术……”
昏黄的汽灯照出人影幢幢。
“吉田医生,上次我有一个烧伤病人……”
“……针对这个情况,要进行外部加热、液体复苏、换药和疼痛控制……其中第二步,要用4%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进行直肠灌肠。”
众人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笔,贺正南翻译一句,齐刷刷地记下这一句。
吉田本来只是回答几个问题,但看着一双双亮晶晶的充满期盼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喉头一热。
他们学会了之后要去救谁这个问题被抛之脑后,他把课本上学到的知识、实战里总结出的经验一股脑倒了出来:“那我从最基础的开始讲起吧……扩创手术与换药两项技术是战伤救治中的关键环节。枪伤与炸伤多为污染性伤口,伤口易感染化脓,通常需进行清创和初期缝合手术以清除异物并切除污染组织,再通过换药维持伤口清洁,促进愈合……”
贺正南一字一句翻译着,喉咙发疼,眼睛发疼。
上一看看到这种热切的、求知若渴的眼神,还是在执着于追问他清政府维新变法为何失败了的孙云阳的脸上。
想起孙云阳,心里又是一阵夹杂着愧疚的钝痛。
也许他这辈子都学不会杀人如探囊取物的本事,但他也有他应该做的事。
他摸了摸口袋,那里藏着写了一半的文章。
这个本子他一直带在身上,这几天在发烧不那么厉害的间隙,时不时地写上几句。
等医院的事处理完,第三篇、第四篇也要尽快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