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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又逢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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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迢在街边买了一包花生酥糖,边走边吃。
苏州城与杭州风景又十分不同,更加婉约秀丽,家家沿河,户户枕水。
河水清澈缥碧,没走几步,便会路过一座小石桥。连那石桥都建得精致漂亮,柱头细细雕着莲花,栏板刻着八仙过海的吉祥画。
她饶有兴致地在街头闲逛,手里很快又多了一包蜜煎青梅。
偶然一抬头,却见街边酒楼里,二楼窗边两人对坐,正交谈着些什么。
其中一人很有几分眼熟,然而,她不记得自己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那人只露出侧脸,却是容颜如玉,如同山间微凉的晨雾。
他身着白衣,外罩洁白纱袍,真如白玉雕成的人一般,风神俊朗,不可逼视。
陆雨迢也不去管路人的眼光,自顾自站在街边,仰起头,直愣愣地盯着窗子里看。既然好看,她便要多看两眼,更何况,她还没想起来,曾在何处见过这人。
越是细看,越是熟悉。
那人鼻梁秀挺,目若朗星,谈笑自若。然而,记忆中却怎么也翻找不到这样一张脸。
楼上的人微微垂眼,似在思量。
她猛然间意识到,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他像师父,也像苏七。
同样的气定神闲,同样的温雅自如。
师父也总是这样,垂下眼,温和地看着她,听她说着又弄坏了什么,想要吃什么,今天习武又有什么新发现……她那时个子还很小,只觉得师父像山一样高,山一样可靠。她就那样仰视着他,渐渐长大。
可是,师父死了,所以这是苏七。
她吃了一颗糖渍的青梅,明明是酸甜的口味,却只觉得满口苦涩,胃里微微绞痛着向下坠。
是饿了?
她茫茫然地摸了摸肚子。
不知不觉间,她已上了楼,在近处坐下,呆呆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
“姑娘可是认错人了?”温润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她恍惚抬头,却见那人来到了自己身边,正低头看她。而原本与他交谈着的另一人,已经不在了。
“……没有认错,你是苏七。”她仍是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并未聚焦,仿佛正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苏七有些意外,轻笑一声。
“陆姑娘,又见面了。没想到,你竟能认出在下。”他的语气温和极了。“拍卖行鱼龙混杂,那日实是不得已,才以假面相识。如今,恰好重新认识一下。”
他微笑道:“姑娘是独自来苏州游玩的么?”
陆雨迢仍是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双透亮的眼睛失了神采,不再狡黠地转动着,而是木木地盯着一点,如同精致的人偶。
苏七轻轻展开折扇。
这油盐不进、叫人不知从何处下手的少女,似乎隐隐露出了一丝弱点。
他一双凤眼微微含笑,今日运气不错。
酒楼一角。
苏七又点了一桌菜,微笑着一道道介绍。
陆雨迢也认真听着。对方声音好听,长得好看,又总能讲出些有趣的内容。
“这道菜名为莼菜鲈鱼羹,正是太湖边的一道名菜。莼菜形似荷叶初生,外覆透明胶质,味滑而美。”
他淡笑道:“晋代张翰,便是因思念家乡的莼菜之味,辞官归隐。”
陆雨迢尝了一口,点评道:“很鲜很滑,好喝。不过,我瞧这人没说实话。”
苏七挑眉道:“哦?何以见得?”
陆雨迢提起筷子,指点江山:“前些日子,我教训了一个坏蛋。他提起自家名姓,可是骄傲的很,众人也都畏惧他,无人敢管。听说,他身后靠山便是某个官员。”
她一拍桌子:“由此可见,做官的好处可是不少。哪怕这人真是做官做得腻了,怕是家中也有一堆人劝他别走呢!”
苏七笑意更深。
“正如陆姑娘所言,此人托辞思乡,实为避祸。次年,他的主上便兵败身死,而他却已全身而退。”
陆雨迢笑眯眯的,眼睛发亮。
“我就说嘛,老鼠喝灯油,火烧到尾巴了都还要多喝两口呢。另外,你懂得真不少!”她仰头喝了一杯酒,豪迈道:“你也别姑娘来姑娘去的,叫我名字就行。”
她夹起一片脆笋,喃喃道:“你叫苏七,那我叫陆大?噫,好难听。那陆一呢?好像也不太行……”
“阿迢?”
……是谁在叫她?
眼前人含笑的脸,与记忆中温暖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师父哪怕是在最后的时刻,也仍在笑着宽慰她。
“阿迢,师父只是累了,先去休息。今后,你一个人别害怕。”
……
苏七缓缓转动手中的扳指。
看来,猜对了。
*
苏七说,今日是上巳节,晚上有灯会和夜市。既是初次来到苏州,不如去逛逛。
陆雨迢听闻有这样热闹的事,立刻坐不住了,心思都飞到了晚上。
她找了一棵极高的樟树,轻松纵跃而上,寻了根粗壮的树干分叉,稳稳坐下。树荫下,清风飒飒,吹来樟树淡淡的清苦香气。
她坐在高处眺望,城中景色尽收眼底。
这座城是规整的长方形状,城墙外环绕着一圈护城河。河水色泽深碧,如同玉带一般透亮,波光粼粼。城中大小街巷纵横交错,路旁一派春光烂漫,绿柳成荫,间或点缀着红粉花树。向西边看去,桃花犹如云霞,艳光灼灼,一路延伸到城外山脚下。
城中水道密布,有人临河浣衣,小船摇橹悠悠而过。
此时正是春日里的好时光,天上飞着各色纸鸢,路上行人如织,商铺鳞次栉比,繁华而热闹。
她丢一颗松子糖进嘴,咔嚓咔嚓嚼碎,饶有兴致地瞧着街上的人们。
街边的酒楼生意可真不错,客人络绎不绝,甚至门口还排起了队。
那边的糖饼铺子怎么这么受欢迎?路过的人,几乎都去买了一两张饼子。
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童,扯着他爷爷的裤腿,要买个糖葫芦。唔……得逞了呢,小孩笑得咧着嘴,跑得跌跌撞撞。
哎呀,摔倒了。
糖葫芦也掉在地上了。
嘿嘿,他哭得停不下来了。
陆雨迢舒舒服服坐在树上,吃着买来的零嘴,悠哉地瞧着热闹。人们来来往往,有人喜有人悲,也有人来去匆匆,不知在为了什么而忙碌。
一个小乞儿坐在墙根晒着太阳打盹,身旁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招摇而过。
杂耍班子来了又走,人群散去后,那一张张绘着油彩的脸,浮现出疲惫之色。
老婆婆背着自己的小孙女,衣衫褴褛,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带着笑。
……
世间万物,明净地映在她的眼中。
她咔嚓咔嚓地嚼着松子糖,看着这人间的景象。
*
一转眼,天色暗了下来,城中星星点点,亮起了街灯。
她轻飘飘自高处跃下,去客栈找苏七。
远远地,便看到客栈门口,有一人长身玉立,负手看着门前的玉兰花。
那树玉兰开得正盛,洁白照眼,在微蓝的天光中格外鲜明。
而树下的人,也质如美玉,皎若明月。
那样秀逸而柔和的气息,亲切又熟悉,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去亲近。
她几步凑上前去,咧嘴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
“苏七,走啦!”
石板路上,两人并肩而行。
晚风徐徐吹拂,带着白日里还未散去的温热。街上商贩点起灯笼,叫卖着各种小玩意儿,而街巷中携手笑语的,多是些青年男女。
“苏七,不是过节么?怎么路上全是些年纪不大的人?”她很快注意到了异样,有些疑惑地问道。
苏七比她高了不少,微微垂下眸光看她一眼,微笑道:“阿迢不知么?这上巳节,最初起源于祓禊仪式,人们在水边沐浴、祭祀。流传至今,便化为踏青赏花,喝桃花酒、逛夜间集市的习俗。”
他袖手淡淡道:“时下,年轻男女也多借此互诉衷肠,表白心意。”
陆雨迢认真点点头。“难怪他们都穿得如此繁复。”
苏七像是被逗笑了,忍俊不禁。
“你可知,那些姑娘家,打扮成这样‘繁复’的样子,要花多少心思?而那些少年郎,又是如何反复斟酌,提前许多天挑选衣裳和配饰?”
陆雨迢摇摇头。
“好看便是好看,穿普普通通的衣裳也很好看。而若是相貌丑陋,衣着再美,也无法增色半分。费尽心思,裹上层层绫罗又如何?不过是徒增不便罢了。若是有人偷袭,都施展不开。”
她举例道:“就如苏七你,哪怕穿上……”
唔,穿上什么呢?她实在想象不出,眼前这人穿着难看衣服的样子。
见她忽然卡壳,摸着下巴打量自己,苏七无奈道:“看来在下的相貌,还勉强入得了阿迢姑娘的眼,实在是荣幸之至。”
陆雨迢笑吟吟道:“不必客气。”
她抱臂看着长街尽头。“更何况,无论是相貌还是衣着,也都没什么要紧。”
晚风轻柔,扬起了她的发带。她做男子装扮,黑发被高高束起,所谓的发带也仅仅是一根毛了边的布条。
她眼中映着街边灯笼的暖光,目光坚定而明亮,直视着前方。嘴角微翘,带着淡淡笑意,尖尖的下巴也微微仰起。
仿佛是极为骄傲,仿佛是目中无人,又仿佛是懵懂到不理解这一切。
红尘滚滚,似乎无法侵染她分毫。
似是忽生慨叹,苏七展开折扇,温声道:“世人眼拙,只知先敬罗衣后敬人。此之一道,我与阿迢所见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