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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入世 ...

  •   1934年6月22日,夏至。
      日值月破,大事不宜。国境之内,硝烟再起。

      这天是林禄存的22岁生日。他却只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一行字:
      【悲。六千战士客死他乡。】

      夏至……
      虞安娜抱着笔记本,靠在窗台上,小腿被蚊子咬了三个包。

      过不了几天,今年的夏至也要来了。

      她是文科生,自然知道,一年之中,夏至是北半球白昼最长的一天。夏至日过后,昼渐短,夜渐长。

      1934年的夏至日过后,漫长的黑夜,悄然降临华夏大地。林禄存的日记也愈发简短,愈发语焉不详。

      1912年夏至日,忌祈福。林禄存降生于穗城。
      几天后,就是他的113岁冥寿。

      虞安娜合上笔记本,用指甲在蚊子包上划出一个”井“字。划完三个“井”,她赤脚走回餐桌前,漠然地俯视桌上那一摊几日未动的七彩公考资料。

      国考是几月份来着?
      十月?十二月?
      到那个时候,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要是还在,她去考了,碰巧考上了,然后入职了……
      虞安娜看到了自己作为公务员的一生,只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她会坐在一张巨大的红色木制办公桌前,面前是电脑屏幕,身边是一群看不见脸的同事。

      领导总是叫她端茶递水浇浇花,有一天她学会了盖骑缝章,又有一天领导叫她送材料,她淋着大雨跑到目的地的办公室,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然后又是一天,她开始自己写材料,这里抄那里改,绞尽脑汁缝合出一片绝世佳作,领导大为赞叹,随后日日让她写材料。

      又过了很久,单位的同事发现她还是单身,于是每次联谊都把她的名字上报,她就会被送去和陌生男人玩奇葩游戏……

      然后有一天,她的同事会发现她午睡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虞安娜的一生,就此终结。

      她一阵晕眩——死在工位上是她最不想要的死法。

      “你知道你自己不想做什么,你的身体已经替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林禄存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她的身体……
      虞安娜看了看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手说——我不想考公。

      考什么考?

      别考了。
      不要考了。
      不要再按着妈妈的想法去做了。

      虞安娜,你不要去考了。

      反正不想考,反正考了不一定能考上,反正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待下去,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考呢?
      别人去考,关她虞安娜什么事呢?
      不做公务员、没有编制就活不下去吗?

      不是的,安娜,还有这么多人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她大笑起来。

      笑得眼眶发烫,鼻子发酸,喉头发紧。
      笑得像《葫芦娃》里的蛇精。

      压抑了许多年的笑声终于突破骨肉的樊笼,冲出思想的桎梏,击碎虞安娜的一身的犹豫和踌躇,从她的胸腔之中倾泻而出。

      她感到一种蓬勃的力量,如同遒劲的风,从四野八方奔袭而来,带着春日的甘霖,浸润荒原贫瘠的沙土,所到之处,万物逢生。
      荒芜深处,隐约可见朝阳的痕迹。

      林禄存说得对,她的身体已经替她做出了选择。

      大脑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体先一步排除了不想选的答案。

      不用考了。
      不用勉强自己了。
      不用在妈妈的安排里活着了。
      以后的路,只能是她虞安娜说了算。

      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相爱,什么时候活着,什么时候死去,只能由她说了算。

      人生大道,条条畅通。

      虞安娜,走下去吧。
      总会遇见不一样的风景。

      她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把这一坨沉重的负累拖到了桥西的老张头废品收购站。

      老张头的流浪狗不见了。老张头还在,只是更老了。
      佝偻的老头儿已经不记得十年前,虞安娜和姥姥时常到访,更不记得,自己曾经送给虞安娜的那本棕色的羊皮笔记本。

      老张头木着脸,花16块人民币,冷漠地收购了被虞安娜蹉跎了几个月的时光。

      16块。
      真贱啊。
      虞安娜嘲讽地勾起唇角。

      原来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艰难困苦、夙夜难眠,在不相干的人眼中,只有16块的价值。

      还好她的身体不干了。
      还好这16块不会买走她生命里更多的日子。
      还好林禄存点醒了她。
      还好自己的脑筋能转过弯来。

      虞安娜抬头看了看天。
      新的天空,穗城少见的万里无云的蓝天。

      这倒霉的16块必须马上花掉,千万不能让这段脑残的记忆长住在她的手机钱包里。

      于是她反手把这16块转给林禄存。
      Anna:【中午请在你们学校的食堂里花掉这些钱,点最难吃的菜,谢谢。】

      现在是工作时间,林禄存并没有给她回复一个猝不及防的电话。虞安娜把手机揣进裤兜,没有上桥,而是往离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今天她是愉安娜,全称:愉快的虞安娜。

      这周末三个吒去邻市放风,张枝的小姨索性取消了今晚的作业辅导,虞安娜因此失去了150块工资,深感要还清自己目前的心理咨询费用仍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无所事事的愉快的安娜路过了一间看起来非常复古的理发店。

      “叮铃——”
      理发店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透明的玻璃门背后走出来一个一头金发的打着唇钉的冷脸年轻人。

      年轻人察觉到虞安娜的目光,轻佻地朝她吹了一声口哨。

      虞安娜无视他的挤眉弄眼,走上前去,真诚地问道:“请问你的头发是在这里染的吗?”

      唇钉金发男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顿了一顿,最终还是点点头。

      “贵吗?”她追问。

      “还成,八百八十八,图个好意头。”金发男的唇钉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折射出一种神采飞扬的七彩光。

      虞安娜的眼睛亮起来:“谢谢,你的唇钉真好看。”

      年轻男人局促地移开目光。

      店主是一个留着微商头,中文很溜的韩国大姨:“你好美女,想剪发烫发还是染发?”

      “染发。”

      “喜欢什么颜色呢?这里没有的可以现场调哦。”

      虞安娜还没想过颜色这事儿,她只是突然想要染发,然后身体突然自己进来了。

      她习惯了老妈给她安排一切,哪怕是“叛逆”地独自生活了几个月,她脑袋上至今还留着去年老妈给她安排的黑长直。

      既然是新的生活,那就需要和以前截然相反的东西。

      “白色吧。”虞安娜答。

      “白色?”韩国大姨本来就不太熟练的中文因为疑问的语气显得更不熟练了。

      她迟疑地看着大姨:“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韩国大姨慈祥地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说想染白色呢。”

      “可是白色很特别。”虞安娜不解道。

      白色多好,和前二十三年的黑色截然相反。
      白色多好,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像灯泡一样明亮。

      “是啊,很特别。”大姨应道,“可能是因为人会变老,大家的头发最终都会变成白色,所以很少人会选择提前染上白色。”

      虞安娜若有所思。

      韩国大姨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绝对,连忙补充道:“当然,也不是没有啦,有很多年轻人,像很多爱好cosplay的年轻人,也会染白色,都很好看的。”

      “不好意思,我需要想一想。”虞安娜抱歉道。

      理发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虞安娜只好抱着胳膊站到了角落。一旁大姨的目光越热切,她就越有些心虚——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动画电影《勇敢传说》。

      虞安娜抬眼望过去的时候,电影恰巧播放到梅莉达公主拉满弓箭的一幕。

      阳光下,有着碧色的双眸的梅莉达,身穿同样亮眼的碧色裙装,高呼道:“现在我要用箭赢回我的自由!”

      一箭破风。

      虞安娜笑起来,抬手指向电视屏幕里的女孩儿梅莉达:“我想染这种红色的头发。”

      红头发的安娜遇见了新生活中的第一个难题。

      那个亘古不变难题。

      钱。

      从理发店里走出来,虞安娜发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又花掉了一千。

      可能是因为刚才自己突发奇想,接受了韩国大姨给自己多烫一个大波浪卷的建议,哦,还染了眉。

      不挣钱的时候不知道,一到挣钱的时候就吓一跳,虞安娜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金钱流失的速度是沙漏流速的好几十倍。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一个不受老妈影响,不受老爸帮扶的独立妇女了。

      可是眼前这个独立妇女月入三千。

      不对,今天晚上的作业辅导取消了,目前应该是月收入两千八的独立妇女。

      虞安娜好想扶额苦笑,但是太猥琐了,她不敢。

      不考公不考编,她能做什么呢?
      趁年轻找个人嫁了?

      想都不要想。手心向上脑袋空空的生活只会害惨妇女。

      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林禄存:【吃掉了,如果接下来找不见我,那就是已经食物中毒了。】
      林禄存:【图片】
      林禄存:【容我问一句,这是你抢来的钱吗?】

      虞安娜见到林禄存口中“猪食”的真面目,不禁感叹一个文科老师遣词造句的准确程度之高,一点儿没夸张,也一点儿都没放过食堂的厨师们。

      Anna:【偷来的,谢谢】
      Anna:【长官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饭】
      林禄存:【今天不用给三个吒补课吗?】
      Anna:【吒们出城玩去了,放我一天假】
      林禄存:【行,一会儿放学准时出来。你想去哪吃?我开的电瓶。想去远点的话,我得先回趟家换车。】
      Anna:【没想好,我去校门口等你】
      林禄存:【好的。】
      然后他发过来一个虞安娜极其熟悉的表情包——火柴人屁里崩出来的“OK”。

      虞安娜像个傻子一样蹲在原地,捂嘴笑了半天。

      不久,她撑开遮阳伞,在人行道的树荫下掉了个头,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

      -
      冲动之下,烫头染头支出一千有余。
      冰箱里的存货告急,预计支出五百。
      想换掉客厅缺了一大块沙发垫的沙发,预计支出两千。
      把心理咨询的费用还给林禄存,预计支出五千,或许不止。
      梦想请林禄存吃自助餐,预计支出一千五。
      每月水电费,预计支出两百到三百。
      ……

      然而,无数的支出都不影响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月的月收入不到三千。

      是谁刚刚还扬言要请疑似长了三个胃的林禄存吃饭?
      她现在爬到绿化带的芒果树上摘一堆绿化芒给林禄存吃可以吗?

      绿化芒量大管饱还免费,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城管用钢叉叉下来,当作不良市民的典型游街示众。

      虞安娜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只绿化芒,冥思苦想。

      “靓女,这个绿化芒不能吃的!”一个路过的白发老太太拍了拍虞安娜的手臂,语重心长道,“打了药的——之前有人吃了食物中毒啦,要进医院的……”

      “诶,好,我不吃。”虞安娜乖乖把绿化芒放回树根处裸露在外的泥土表面,老太太满意地离开了。

      一中食堂的菜林禄存都能吃这么多年,他那么难杀,吃两个绿化芒死不了吧?虞安娜不合时宜地想到。

      果然,不论怎么练习善良的微笑,她都不是个善良的女人。

      还有一个多小时一中就放学了,虞安娜依旧肚子空空,便径直走去一中——那里不远处有一家咖啡店,里面有卖十块钱不到的丹麦面包,味道不错。

      放学前的这段时间,咖啡馆挤满了到一中和二小接孩子放学的家长们。

      她看着几乎要排到门外的队伍,探头望了望在柜台后点单点出火星子的羊毛卷姑娘,以及独自在备餐区冲咖啡冲出穗城无影手的蓝头发小哥,心中为他们默哀。

      默哀了一路,队伍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她的脑袋居然一下子短路,忘了自己本来要买什么东西。

      虞安娜沉默了一小会儿,面对着羊毛卷姑娘耐心的浅笑,背对着不耐烦的骚动人群,居然不经大脑思考地脱口而出:“请问你们这里缺兼职吗?”

      羊毛卷姐姐被这话惊得微微张开嘴,旋即笑得连眼睛都眯成缝:“缺!非常缺!你想来吗?”

      虞安娜也笑起来:“想。”

      羊毛卷姑娘叫杨浅,二十五岁,中专毕业就来店里工作,现在已经是老员工了。蓝毛小哥叫高远,是新上任的咖啡师,同样是正式员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研究生退学来追求他充满咖啡香气的梦想。

      “我们这本来还有俩人,但她俩是总部派来的管培生,前段时间陆续被召回去了,估计是要升职?”杨浅见缝插针地解释道,“店长叫王巧,我们管她叫巧姐,她女儿就在对面穗城一中念书,好像要高三了……巧姐最近做了个小手术,可能要下周才能回来,这样,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我把我的电话给你,你直接和店长聊。”

      虞安娜听得很认真:“好,谢谢你。”

      “相信你也能看出来,我们这个分店客流量比较大,相应的兼职时薪也会比一般分店高,工作时间比较灵活,可以提前一周协调。除了不要求制作饮品,我们对兼职的工作要求和正式员工没有差别,所以你得有心理准备,初期上手需要费点心力,这些可以接受吗?”

      视频里巧姐坐在病床上,脸色看起来不错:“还有啊,因为之前有人问过,我们分店服务员这样的岗位不关注学历,中专毕业和博士毕业的工资没两样,我看你的毕业院校挺优秀,就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啊,你别介意。”

      “我明白,您说的我都可以接受。”虞安娜笑了笑。

      看吧,没有人在乎她的专业。张枝的小姨没有,现在的巧姐甚至连问都没问。
      看吧,更没有人在乎她的学历。收银员杨浅是中专毕业,咖啡师高远是研究生辍学,虞安娜是个本科生。

      不去考公考编的世界好像远远没有父母描述得那么可怕。

      “行,你先抽空去办个健康证,然后我们签劳动合同,再确认一下工作时间,下周一到岗,到时你跟着小杨和小高学一下。”巧姐友好地笑了笑,“着装规范我一会儿发到你微信上,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你能考上穗城医大,我们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

      虞安娜细细听着,心中那一点忐忑在年长女性的简洁宽慰中烟消云散。

      “忘了说,你的红头发很漂亮。”巧姐眨了眨眼睛。

      她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谢谢。”

      “怎么样?”杨浅接过自己的手机,古灵精怪地朝她挤挤眼睛。

      虞安娜被她逗乐了:“下周一过来上班。”

      杨浅显得比她还要雀跃一些:“好耶,最喜欢和漂亮妹妹一起工作啦!”

      “你也很漂亮,我觉得你像中东来的公主。”虞安娜诚恳地应道,她一见到杨浅的时候就想起了动画电影里坐着飞毯的茉莉公主。

      杨浅开怀笑道:“小嘴儿真甜!”

      告别过热情的杨浅,硬是和高冷的蓝毛哥打了个招呼,虞安娜快步赶去学校——没几分钟就下课了,也不知道这时过去还能不能挤进盼娃归家的家长们之中。

      虞安娜再次坐在一中门口往外数的第二个石墩上,居然生出了一点物是人非的感概。

      上次来的时候,她虽然自我流放,却好歹算得上是虞家人呢。

      现在她被老爸逐出家门,被老妈尽情羞辱……虞艾米估计还不知道这事,不然又得急哄哄地打电话过来。
      虞杰森前两天刚刚得知,在深夜发信息来问过她,要不要帮她把房间里的值钱首饰给偷出来卖钱。

      上次她还是备考中的无业游民,这次她居然已经是一个有两份工作的正式步入社会的人了。

      短短一两个月,相似的场景,同样的一个人,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而这整个巨变的过程中,除了虞安娜自己,一直陪着她的,并且算得上是全程知情的人,谁也想不到会是一个一年前虞安娜连见都没见过的林禄存。

      这个世界真奇妙。

      “这是哪个小美女啊?”
      虞安娜正沉浸在感叹物是人非的头脑风暴中,还没发展到“欲语泪先流”的一步,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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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稳定19:30日更,祝阅读愉快! 下本开《刻板温柔》(先婚后爱,热情小孔雀x闷骚爹系),专栏可见文案,求收藏~ 完结文《六合心意》(破镜重圆),欢迎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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