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爱人》路路江

23、区区小钱

　　虞安娜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被一阵钻心的饿擒住。

　　冰箱里最后几个饺子在前天落进了她和林禄存的肚子里——她的计划如此精准，精确到生命最后一天的食物用量。

　　好了，现在她活着的天数超出了计划，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给她消耗了。

　　都怪林禄存。

　　虞安娜眯起眼，随即笑了笑。

　　感觉是个完美的笑容。
　　她查过专业资料，资料上说，一个人真心发笑，是先从眼睛开始笑，然后才是嘴巴。

　　眼睛嘴巴一起笑那是绝对的假笑，只有嘴唇笑、只有眼睛笑，那都叫皮笑肉不笑，这是最讨打的——看来她离成为一个看起来很善良的人又近了一步。

　　虞安娜并不着急去哪里找东西吃，只叼着牙刷赖在姥姥的躺椅上，晒着太阳，一边吸收维生素D一边浏览朋友圈。

　　虞艾米学会了一道新的菜肴。
　　虞杰森分享了一张意味不明的深夜篮筐照。
　　陈奶奶参加了小学同学聚会，戴着虞安娜很久以前送给她的豹纹丝巾。
　　肖于菲长出了头发，进入了寸头的队伍，她把头发染成了粉色，很适合她的魅惑烟熏妆。
　　外甥女小晴发了一张宠物乌龟的大头照。
　　一个毫无印象的大学学弟晒出了和女朋友的亲吻照，非礼勿视。

　　哦豁，胡子男陈文炳有了新的相亲对象，看起来进展顺利，订婚宴的时间都确定了——她能点进去邀请函的电子链接报个名吗？只吃饭不交份子钱的那种。

　　老爸依旧十年如一日地发着风景照，配文“早安”。
　　老妈的朋友圈依旧是三天可见。
　　……

　　大家都没有变，又好像都变了挺多。

　　在近乎真空的环境里，恍恍惚惚地度过了目前人生中最为动荡的几个月，再回到喜怒哀乐的人世间时，虞安娜感到一种久违的新奇。

　　还有，久违的格格不入。

　　从小，虞安娜在老妈的教导下，言行举止恪守乖乖女准则，需要晚归的所有邀约一律推掉，进入可疑场所的活动一律不参与，有成绩差的同学出席的聚会不去……

　　老妈为她量身定制了一个刻满行为准则的笼子，把她隔绝在人群之外。

　　到高中住校才第一次吃垃圾食品的感觉有人体会过吗！
　　到大学才第一次吃烧烤的感觉有人体会过吗！

　　好了，现在虞安娜以为自己头破血流地挣脱了老妈的笼子，可结果呢？她真的挣脱了吗？她真的逃离了老妈的控制吗？
　　她还是在完成老妈的指令，还是无法融入身边的人……

　　虞安娜瞄了一眼瘫痪在餐桌上的考公资料，隐隐有呕吐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赶紧挪开视线，接着划拉朋友圈，张枝——她几年未见的大学师姐发出的新动态吸引了她的目光。

　　【穗城博物馆特展公告：
　　“筚路蓝缕，长勿相忘”
　　1931年至1945年穗城抗战英烈遗物首次展览
　　展览时间：9月1日至11月1日】

　　朋友圈的内容非常精炼，张枝在评论区置顶了自己的一段话：
　　【从医学生转行博物馆策展人的首次尝试！看见了烈士们非常有趣又令人动容的生活片段，让我们几个策展布展小伙伴哭哭笑笑了无数次。亲手揭开鲜为人知的历史一角，让真实、有温度的抗战记忆呈现在后人眼中，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如此奇妙的事情。诚邀朋友们的到来，我用我的人品保证，你们一定不虚此行！】

　　虞安娜猛地坐起身来，连牙都忘了刷。

　　1934年到1937年，林禄存一直在穗城某一支军队服役，三年间参与大小战役不下百场，更是几度北上，支援北面战场。

　　这批首次展出的烈士遗物里，会不会也有他的东西？

　　她马上点进张枝的个人朋友圈，想要找寻更多和此次展览有关的消息，可惜张枝的朋友圈构成简单，上一条朋友圈发布的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前，其余的更无特展相关的内容。

　　不过这不要紧。

　　因为虞安娜一定会亲自去参观这场特别展览。

　　哪怕是不想活下去，也得等到她去过这场展览，等她确认过那里面有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她才会离开。

　　无所谓，那就晚三个月再去死好了。

　　虞安娜又刷起牙来。

　　话说回来，她发现张枝的上一条朋友圈非常幽默。
　　【诸位同学朋友：家有顽童，劣迹斑斑，现急需能人辅导家庭作业，以挽救其父母离家出走的头发。有偿。详情私聊。】

　　有偿。
　　有偿。
　　有偿。
　　虞安娜心念一动。

　　前几日林禄存眼疾手快地替她交了十二次心理咨询的费用，并且像一条嘴硬的死鱼一样，任她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告诉她究竟付了多少钱。

　　虽然他是说过，只要虞安娜愿意去看病，费用都有他来负责，可做人哪能这么没有下限？

　　别人是真心实意地帮忙，可被帮忙的人也不能得寸进尺，人家已经帮着找了医生，车接车送往返医院，还硬要请吃饭，怎么好连医药费也让别人出了？

　　况且，虞安娜也乱七八糟地上网搜了一下，在穗城这种大城市，省人医这种大三甲医院，还是心理科，就算有医保能报销，需要自付的费用也绝对低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林禄存一次□□了十二次心理咨询的钱！

　　虞安娜一阵肉疼。
　　就算是硬塞进他的嘴里，这钱也得还。

　　她又看了一遍张枝朋友圈里的特展时间，还有两个多月。
　　又看了一遍“有偿”两个字。

　　她点进微信对话框。

　　Anna：【张枝学姐，请问你找到给你家小孩辅导作业的人了吗？】

　　“家有顽童”的张枝学姐秒回了虞安娜的消息。

　　原来顽童们是张枝小姨家里的三个小孩，大姐五年级，二哥三年级，小弟一年级。三个小孩子的年龄差距太小，凑在一块儿就爱打闹尖叫，你争我抢无休无止，张枝的小姨和小姨父都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平日里忙得拉屎都要挤时间，根本无法分出更多精力辅导孩子的功课。

　　起初，双方家里的老人轮流接送三个孩子上下学，洗衣做饭，现下已经累病了一个，于是张枝小姨夫妇俩紧急把三个娃送去托管班。

　　然而，这么坚持了一个学期，倒是小姨夫妇俩先受不了了。

　　他们家的住址和三个娃的学校并不在同一个区，为了孩子放学方便，小姨便选择了临近学校的托管班。
　　这样一来，小姨夫妇俩每天晚上就得风里雨里地驱车把两个娃从托管班接回家。

　　夫妇俩正是事业红火的年纪，有时一个没留意加会儿班，就到夜里九、十点，俩人又都以为对方已经将孩子安置回家，因此经常造成三个娃在托管班苦苦等到夜里十点过才被接送回家的惨案发生。

　　大人累，小孩儿累，托管班老师也怨声载道，于是小姨夫妇俩便只能每天在放学时直接把娃送回家，又发动亲友，广发英雄帖，为三个娃寻觅课后辅导老师。

　　虞安娜发信息给张枝的前一天，三个娃刚刚闹走了一个单纯的大学生老师。

　　这该不会是哪吒他们家吧？
　　这是虞安娜听完张枝发来的语音，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张枝的小姨非常着急，问她能不能今天晚上就去试教，如果没问题的话，一晚150块，一周五天，工资日结。

　　虞安娜非常看好“工资日结”这个做法，也不管对面是哪吒还是金吒木吒，一口应下。

　　其实张枝小姨家的三个娃也不是什么旷世魔童，虞安娜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就仿佛见到了很多年前的艾米、老弟和她自己。

　　“虞老师，我听小枝说你也是穗城医大毕业的？”圆脸小姨非常客气地给虞安娜递来一杯茶，“你目前从事什么行业呢？也不知道你每天赶过来我们家会不会不方便。”

　　“小姨，我目前没有工作。”虞安娜笑道，“如果你们决定要我，那我目前从事教育行业。”

　　小姨大笑两声，爽快道：“你还挺有意思的，行，那我们今晚先试试看，如果我们最后不用你，今晚也会给你结百分之五十的费用。”

　　虞安娜朝她颔首，走进了三个吒所在的学习室。

　　当天夜里，虞安娜刚进家门，就收到了张枝小姨的消息，一并发来的，还有150块的酬劳。

　　进浴室洗澡以前，她顺手用这150块劳动所得给林禄存发了个微信红包。

　　区区小钱。
　　她已经看到了月底的三千块在和她招手。

　　微信的电话铃声已经响起第三次。

　　喜欢打微信电话，并且没接到就要一直打的，在虞安娜目前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十分关注她存活状态的林禄存。

　　以林禄存对她的操心程度，她非常有理由相信，她再不接电话，林禄存能马上冲到她家破门而入，然后把她从浴室里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也有可能会因为看见她还活着，喜极而泣，哭得鼻孔里都能冒出鼻涕泡来。

　　好在她已经洗好了，就光着身子走到卫生间的洗手池旁边拿起手机，接通了林禄存的电话。

　　“安娜！”林禄存惊恐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你吓死我了！”

　　“你好，我没事。”虞安娜看着他，突然发觉不论长得多好看的人，但凡不会找角度拍摄，在镜头里看起来都挺逗的。

　　“你怎么不接电话？发给我红包又是什么意思？你在干什么云里雾里的？”林禄存的问题一串串。

　　“我找到一个家教的工作，今天家长给我结了第一次辅导的费用，我就转给你啊，”她对着镜子顺了顺头发，解释道，“你不是替我付了心理咨询的钱嘛。”

　　“这么厉害啊。”林禄存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也不冲她嚷嚷了，“别急着给我钱，自己留着点儿花，慢慢来。怎么一脑袋乱七八糟的？”

　　“我明白，我就是先跟你表表决心。”虞安娜应道，“我在洗澡呢。”

　　“等等……”林禄存的表情再次惊恐起来，“洗澡你接我电话？”

　　“洗澡不能接你电话吗？”她觉得好笑，“还是说……你是变态？”

　　“……啧。”林禄存皱着眉，被她堵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行了，没打算洗给你看，就是怕你见不着我喘气儿，回头把110、120、119都喊我家来了。”虞安娜自顾自地接着说。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真有可能做出来这事，笑道：“没事就行……洗完了快把衣服穿上，天气热了也容易着凉。”

　　虞安娜听了他的话，顿时呲牙咧嘴的：“好的林sir。”

　　“这次的钱我收下了，好好吃饭。”林禄存无奈道，“晚上能睡着吗？”

　　“你收了钱我必须睡得香。”她想了想，“睡着了给你托个梦。”

　　林禄存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查看她脑壳里装了什么材料的冲动，咬牙切齿道：“……闭嘴吧年轻人。”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她正色道。

　　“求你别给我托梦，行吗？”林禄存顿了顿，略显不自然地问。

　　这人也太敏感了。虞安娜寻思。
　　还是不要逗得太过头了。

　　“虞老师，我真佩服你，你居然没有被我家这三个孩子烦得受不了。”第七次结算报酬的时候，张枝的小姨如是说。

　　虞安娜摇摇头：“怎么会，他们很聪明，一点就通。”

　　“我猜你下一句是，就是有点太活泼了。”小姨无奈道。

　　“说实话，他们加在一起的闹腾程度估计还够不上我和我姐姐小时候的一半，我姥姥经常说我俩闹起来跟仇家找上门一样。”虞安娜收下钱，“后面加上我弟，就变成‘六国大封相’，鬼哭狼嚎没一天消停。”

　　“这么巧，你们家也是三姐弟？”小姨惊讶道，“怪不得小枝刚开始告诉我的时候，说觉得你能搞定他们仨。”

　　“是啊。”虞安娜闭上眼，双手合十道，“也算是诚心忏悔小时候给家里人添的麻烦吧。”

　　张枝的小姨捂着肚子笑个没完。

　　虞安娜神清气爽地走出张枝小姨一家所在的小区，觉得生活里多了一点儿意思。

　　多了什么意思呢？

　　比如到今天为止，她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一千块。

　　比如她今天听了二吒的心事：他觉得老爸老妈工作太忙，姐姐是唯一的女孩儿，弟弟是最小的孩子，他们都能得到家里人更多的关注。

　　虞安娜听着听着，感觉坐在面前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如果没有姥姥的偏心，她可能也会像二吒一样心理不平衡，日日小题大做，得理不饶人，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一些额外的关注。

　　不过虞安娜没想出来什么安慰他的话，只是摸摸他的头，说，老师以后第一关注你。
　　二吒感动得稀里哗啦，送她离开的时候都还挂着两行鼻涕。

　　比如明天她要接受第一次心理咨询，她拥有了一小时能够被人专注倾听的时间。
　　又比如，林禄存给她酿了纯肉馅儿的油豆腐，就放在冰箱冷冻层里，饿了能随时蒸来吃。

　　没有老爸老妈的生活，居然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