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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她并非一无所有 ...

  •   寒风卷着尘沙,扑打在简陋的马车上,发出细碎的呜咽,车轮碾过坑洼的官道,颠簸着车里的人。

      宁令仪紧搂着怀里昏昏欲睡的令瑶,昭阳则护着依偎在身侧的宴和,一家人呆在一起。

      自那日旷野重逢,拓跋弘的人马便远远缀在后方,保持着一种沉默的距离。

      宁令仪的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枯黄原野,再无一丝波澜,她不再看他,更不与他说一句话。

      遇见岔路,便让车夫停下,自己下车,向偶然路过的樵夫、背着行囊的旅人,或是村落边晒着太阳的老农,一点一点地询问通往明州的路径。

      “老丈,请问往明州方向,走哪条路更稳妥些?”
      “大娘,前面可有能歇脚的村落?”
      “小哥,这官道通往何处?”

      她的声音平静,每一次问询,都代表她不需要他的指引,不需要他的安排,她要凭自己,走通这条路。

      拓跋弘策马跟在数十丈外,将她每一次下车问路的背影尽收眼底,那纤细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倔强。

      偶尔,他会策马靠近些许,试图打破这凝滞的沉默。

      “令仪,前面……”
      他刚一开口,马车帘子便被昭阳猛地拉紧,隔绝了他的声音。

      宴和与令瑶小小的身影在帘子缝隙间一闪,随即像受惊的小兽般,迅速缩回到姐姐们身后,只余下惊恐的眼神透过缝隙偷偷窥探,再不敢像之前那般亲近。

      拓跋弘勒住缰绳,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

      他看着那紧闭的帘子,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沉默地驻马片刻,最终调转马头,重新回到了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外,背影在荒原上投下长长的孤影。

      就这样,在沉默中,又行了几日。

      宁令仪终于凭借那些零碎的问询,将偏离的路径一点点扳回了通往明州的正途,官道变得宽阔平整,车马行人也多了起来。

      这一日,日头偏西,宁令仪让车夫在一处路旁平坦处停下,她掀开车帘,径直走向后方驻马的拓跋弘。

      寒风掠过她的鬓发,几缕发丝拂过她白皙的颈侧,那里,一道淡粉色的伤痕犹在。

      拓跋弘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又迅速移开,看向她的眼睛。

      “多谢可汗一路护送。”宁令仪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此地已近通衢,前路再无险峻难行之处,请可汗就此回返吧,我们会自己走。”

      拓跋弘沉默地看着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的坦诚:“对不起。”

      “那日是我错了。”
      “我只是不愿见你以身涉险,不愿你……”他顿住,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句来表达那份焦灼的担忧,“不愿你有性命之忧。”

      宁令仪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眼神清亮而遥远。

      “生死之事,确实重要。”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寒风中。

      “但在这世上,有些事,比生死更重。”

      拓跋弘的眉头深深蹙起。

      他无法理解。在他的认知里,活着,掌控,保护,是至高无上的准则,他给了她在他看来最安全最尊贵的路,为何她却执意要去撞那南墙?

      “明州……”他试图再说些什么。

      宁令仪却已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前路尚远,不敢再劳烦可汗,就此别过,愿可汗一路平安。”

      拓跋弘紧抿着唇,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披着坚冰的女子,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我送你们到最近的码头。”

      宁令仪没有拒绝,亦没有回应,转身走回了马车。

      又行了一日多,一条宽阔的大河终于出现在眼前。

      河风凛冽,吹散了连日来的尘土气息,岸边,一个不算繁华却也人来人往的码头静静伫立,停泊着几艘大小不一的客货船只。

      宁令仪下了马车,带着昭阳和弟妹,走向码头,拓跋弘和他的骑兵停在稍远处的河堤上。

      宁令仪走向一个船老大模样的中年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付了银钱。很快,一艘不大但还算干净的客船被船工引了过来。

      “姐姐,我们要坐船了吗?”令瑶仰着小脸问,带着一丝对新事物的好奇和不安。

      “嗯,坐船,去明州。”宁令仪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放柔了些。

      她带着弟妹和昭阳踏上跳板,走上船头,转过身,目光投向河堤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拓跋弘也在看着她,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喧嚣的河风,他的眼神深邃如潭,仿佛要将她的身影镌刻进去。

      宁令仪对着那个方向,再次微微颔首,算是最后的告别,船工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岸石,船身缓缓离开码头,驶向河心。

      宁令仪站在船尾,看着河堤上那队人马越来越小,最终变成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凛冽的河风扑面而来,带着水腥气,也吹散了心头最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前路茫茫,只剩她们几人相依为命。

      船行了一两日,两岸的景色从开阔的平原渐渐过渡到略显起伏的丘陵,这日傍晚,船家在一个稍显热闹的渡口停靠,说要采买些米粮蔬菜,明日一早再开船。

      船泊稳后,宁令仪和昭阳带着有些晕船的宴和令瑶在狭小的船舱里休整。

      昭阳用湿帕子给令瑶擦脸,宁令仪则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借着舱内昏暗的油灯,手指划过蜿蜒的河道线,低声道:“按这船速,再有个四五日,应该能到明州地界了……”

      宴和趴在姐姐腿边,小声问:“到了明州,我们就安全了吗?就没有人会再杀我们了吗?”

      宁令仪心中一酸,正要回答,舱外突然传来船家惊恐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官爷!官爷们这是做什么?”
      紧接着,是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和粗暴的呵斥:
      “里面的人,出来!”
      “奉旨拿人!一个也不许跑!”
      “围起来!点火把!”

      船舱内瞬间死寂,昏黄的灯光下,宁令仪的脸色骤然惨白如纸,昭阳猛地抱紧了怀里的令瑶,宴和吓得缩进宁令仪怀里,小小的身体不住发抖。

      船舱狭小的窗户被外面骤然亮起的火光照得通明,人影幢幢,将小船围得水泄不通,靴子踏在船板上的声音沉重而密集,如同踏在她们的心上。

      宁令仪缓缓闭上眼,终究还是没能逃走吗?
      这深宫外的天地,竟也无她们的容身之处?

      她将宴和搂得更紧,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昭阳冰凉的手,昭阳眼中含泪,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舱门被粗暴地踹开!
      “出来!听见没有!”几个持着火把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门口,火光跳跃,映着他们脸上捕猎般的狞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咻!”

      几支弩箭没入门口几个官兵的咽喉或胸膛,惨叫声戛然而止,火把掉落,滚在船板上。

      “噗通!噗通!”

      几乎是同时,船身两侧的水里,十几条湿漉漉的身影矫健地跃出水面,手中短刃寒光一闪,便将靠近船舷的官兵拖拽入冰冷的河水中!水花翻涌,瞬间染上刺目的猩红。

      岸上的官兵大乱!
      “有埋伏!”
      “水里有人!杀!”

      然而,混乱才刚刚开始。

      原本几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船工,此刻竟纷纷从箩筐里扁担中抽出刀斧,扑向那些惊慌失措的官兵!

      “保护公主!”
      “杀光这些狗官兵!”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惨烈。

      码头上火光乱舞,人影交错,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嚎声混成一片,这些突然暴起的“百姓”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竟将人数占优的官兵杀得节节败退。

      宁令仪等人躲在船舱里,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厮杀,看着船窗外闪烁的火光和不断倒下的身影,震惊得无以复加。

      “是谁?”昭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拓跋弘?不对。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不过一刻多钟,外面的喊杀声便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几艘轻便的小船悄无声息地靠上了宁令仪她们这艘客船,当先一艘船的船头,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穿着利落水靠的女子,她脸上还带着水渍和溅上的血点,手中提着一把滴血的弯刀。

      “殿下!属下来迟了!”那女子声音带着激动,一步跃上船板,冲进船舱。

      昏暗的灯光下,宁令仪看清了她的脸,失声惊呼:“苏轻帆?”

      “是属下!”苏轻帆单膝跪地,眼中是狂喜和深深的后怕,“自京城惊变消息传至明州,沈知州和我便心急如焚,属下带精锐日夜兼程赶往京城,生怕殿下有失!可我们赶到时,只知殿下已离宫出逃……”

      她语速极快,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我们一路追寻,却未寻到殿下,于是属下带人分头在各处水陆码头日夜守候,又撒出人手四处打听。”

      “前日才在另一个码头探得一点模糊消息,说有人见过几位贵气的小姐孩童在此登船,形容与殿下相似,属下带人一路追来,紧赶慢赶,幸好!老天有眼!”

      宁令仪听着,心中百感交集,热泪瞬间涌上眼眶。

      她颤抖着伸出手,扶起苏轻帆:“快起来,辛苦你们了!”

      她走出船舱,站在船头,码头上,战斗已彻底结束,数十名官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那些刚刚还在浴血奋战的百姓们,此刻正沉默地清理着战场。

      他们面庞黝黑粗糙,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望向船头的宁令仪。

      苏轻帆站在宁令仪身侧,对着码头上的人群高声道:“兄弟们!公主殿下在此!我们终于找到了!”

      人群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随即又化作山呼海啸般的跪拜:

      “公主殿下!”
      “参见公主殿下!”

      宁令仪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陌生的质朴面孔。他们是谁?

      一个头脸上带着伤痕的中年汉子抬起头,眼中含着浑浊的泪,声音哽咽却洪亮:“殿下!您还认得我吗?去年水灾,老汉一家快饿死在窝棚里,是您给老汉了活计,施了粥治了病,您杀了刘扒皮,还给我们所有流民分了田,老汉一家这才活了下来啊!”

      “还有我!殿下!我也在安济桥见过您!是您开仓放粮,活了我们全村!”
      “殿下恩德,我们永世不忘!”
      “愿为殿下效死!”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呼喊,在血腥未散的码头上空回荡。

      宁令仪怔怔地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双双饱含热泪与忠诚的眼睛,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安济桥畔汹涌的灾民,绝望的眼神,分发粮袋时指尖的颤抖……

      那些模糊的面孔,此刻竟与眼前这些人重叠起来。

      她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面孔,他们每一个人却记得她。

      原来,她曾经不经意的善举,竟真的在这片土地上,种下了如此坚韧的种子,原来,她并非一无所有。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不是为自己哭,是为他们而哭,她只给了他们一点点,他们却愿意给她所有。

      昭阳看向妹妹,再一次和所有人一样,把目光落在宁令仪身上。

      民心是什么?在宫廷的教导里,在父皇和太子哥哥的谈论中,那不过是一串冰冷的赋税数字,是史书上寥寥几笔,是帝王用来装点仁德的门面,是臣子口中歌功颂德的虚词。它遥远,又虚无缥缈,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恩赐意味。

      可眼前这些是什么?

      是带着血和泪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朝廷,不是为了高高在上的皇权,他们是为了明珠公主这个人。原来,原来这就是令仪,她终于知道她身上的是什么了。

      苏轻帆低声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速换乘我们的船,属下护送您回明州!”

      宁令仪用力点头,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好!清点人数,看看可有伤亡?”

      “是!”

      苏轻帆立刻转身,对着码头高喊:“各队清点!报数!”

      “一队亡三人!轻伤五人!”
      “二队亡五人!重伤两人!”
      “三队……”

      低沉的报数声在码头上响起,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为她而流的血,宁令仪默默记在心里。

      令瑶忽然伸出小手,指着码头,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姐姐,好多好多叔叔伯伯……”

      她睁大了眼睛,努力地伸出短短的手指,笨拙地指向人群,“一、二、三……”

      她的小脑袋随着手指的移动,认真地摇晃着,小嘴无声地翕动,数得极其认真。

      可那黑压压跪着的人影实在太多,她的手指点不过来,小脸渐渐皱成一团,带着孩童特有的困惑,最终放弃了,仰起头看着宁令仪,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惊叹:“数不清啦!姐姐,有好多好多,数也数不清的叔叔伯伯!”

      夜色深沉,河风呜咽。

      几艘快船悄然驶离了染血的码头,逆流而上,朝着明州的方向,破开沉沉的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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