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21、棋局

　　来自各自组织的指令，像两道无形的、沉重的枷锁，分别套在了陆淮和顾琰的脖子上，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一寸寸地收紧，几乎要让他们窒息。空气中那根刚刚因为档案室联手而有所缓和的弦，再一次被瞬间绷紧，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断裂的危险。
　　FSS那道冰冷的“排除”指令，在陆淮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像一声声不详的丧钟。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寒意和血腥味，敲击着他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精神壁垒。他那套早已根深蒂固的、由无数次训练和任务构建起来的非黑即白的世界观，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让他感到痛苦的动摇。他开始失眠。对于一个能将自己身体机能控制到极致，甚至可以在炮火轰鸣中安然入睡的精英特工来说，失眠是不可思议的，也是极度危险的信号。这代表着他引以为傲的自我控制，出现了裂痕。
　　深夜，他不再像往常一样进行高效的体能训练，而是会独自一人站在宿舍的窗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对面那扇窗户里透出的、微弱而固执的灯光。他知道，顾琰就在那灯光下，像一只不知道疲倦为何物的飞蛾，燃烧着自己本就微弱的生命力，奋不顾身地扑向某个未知的、危险的真相。
　　杀了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陆淮的心脏就会传来一阵生理性的、尖锐的抽痛。这是一种陌生的、完全超出他生理认知范围的痛感。他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试图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物理疼痛来压制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绪。他一遍遍地在脑中重复着任务简报，强化着自己的逻辑：顾琰是FIS的特工，FIS的目标是“掌握”那份足以毁灭联邦的基因图谱，从立场上来说，他们就是潜在的敌人。为了联邦的安全，排除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威胁，是理所应当的，是“正确”的。
　　但他的脑海中，却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番景象——顾琰在枪口下倔强而清澈的眼神，在破解密码时专注而安静的侧脸，在吃到他给的水果时那瞬间亮起的、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眼眸……这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画面，与指令中那个冰冷的代号“耳语者”和“威胁目标”，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冲突，像两股方向相反的数据流，在他的大脑里互相冲撞，导致系统频繁报错。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将顾琰简单地定义为一个需要被清除的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会疲惫、会孤独、内心同样充满了矛盾和挣扎的人。
　　为了逃避这种精神上的内耗，陆淮将自己投入到了近乎自虐的、疯狂的训练之中。他在重力室里挑战着身体的极限，肌肉和骨骼在超重力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在格斗场上将机器人陪练一次次打成废铁，用最原始的拳脚宣泄着心中无名的烦躁。他在射击馆里将子弹一颗颗倾泻出去，直到手臂因为过度使用而微微颤抖。他试图用□□的极度疲惫，来麻痹大脑，来压制那些不该有的、名为“情感”的杂念。但收效甚微。每当他拖着一身疲惫和伤痛回到宿舍，看到那个因为精神力透支而蜷缩在椅子上、在终端前沉睡的瘦削身影时，他心中的那道裂痕，就会再次被撕开，让他感到一阵无力的烦躁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而另一边，顾琰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老师那句“必要的时候，即便是牺牲他，也要完成任务”的话，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那根刺，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他一直将FIS视为自己的家，将老师视为自己唯一的亲人，是他存在的意义和坐标。但这一次，他第一次，对这个“家”的温情，对这份“亲情”的纯粹性，产生了怀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工具，一个在两大情报机构的博弈中，被推到最前线的、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一直渴望的归属感和被需要，原来只是基于他完成任务的利用价值吗？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这种价值，如果他无法再破解密码，无法再分析情报，他是不是也会像‘信使’一样，被轻易地放弃，只在冰冷的档案里，留下一个无人问津的代号？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像黑色的潮水般席卷了他。
　　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工作，试图用海量的数据和复杂的代码来填满自己内心的空虚和迷茫，用高速的思考来麻痹自己的情感。但他发现，每当他面对那些冰冷的数据流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陆淮的身影。
　　他会想起，在旧档案室里，陆淮站在他身后，为他挡住所有潜在危险时，那个宽阔而可靠的背影。他会想起，陆淮将那份水果沙拉推到他面前时，那句生硬却又带着一丝笨拙关心的“你太瘦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自己偷偷记录下来的、关于陆淮的那些“痕迹”——他射击前的“死亡寂静”，他格斗时的致命高效，他深夜里独自眺望星空时的孤独，以及，他身上那些被完美掩盖的、触目惊心的旧伤。
　　他越是了解陆淮，就越是无法将他和那个需要被“利用”和“牺牲”的冷酷符号划上等号。
　　他知道陆淮在怀疑他，在监视他。但他同样也知道，这个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救过他，也认可过他。
　　他不想欺骗他。更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要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这种矛盾和挣扎，让顾琰的精神力消耗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他变得更加沉默，脸色也更加苍白。好几次，他都因为精神力透支，在破解一组关键数据后，直接晕倒在宿舍的书桌前，人事不省。
　　而每一次，当他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时，都会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张薄薄的毛毯，桌上多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散发着甜香的热牛奶。
　　他知道是谁做的。
　　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个看似冰冷无情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笨拙而别扭的方式，表达着某种……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关心。
　　这无声的关心，像一把温柔的刀，一点点地，割裂着顾琰奉为圭臬的、来自组织的“枷锁”。他心中的天平，开始不受控制地，向着那个危险的、名为“陆淮”的方向，缓缓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