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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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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秋日的刑场,狂风席卷着地上的尘沙,迷了刽子手的眼睛,要到行刑时间了,代熹也不再期待如小时候和萧梁看的画本子里的情节,有使者快马加鞭“大喊刀下留人!”他只愿刽子手能尽快调整好,别砍偏了,给萧梁一个痛快。
许是都被风沙迷了眼,萧梁隔着愤愤不平的人群和代熹相望,两人皆是泪眼婆娑,“时辰到,行刑!”刽子手利索地取下插在萧梁背后的亡命牌,彼时群民激奋,“上天有眼啊……”、“杀了他……”,萧梁最后却对着代熹露出了最后的微笑,在所有人期待中,没有任何意外,人头落地。
大快人心,勾结外族贪污军粮的萧梁终于去了地狱,似乎给了那战死沙场的十万将士一个交代了。
竹叶青清冽的气息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在坟茔前弥散。代熹指尖冰冷,缓慢倾倒杯盏,琥珀色的酒液渗入黄土,无声无息,如同昨日刑场上那无声坠落的头颅,带走了一个世界。
“阿梁,你安心去吧。”他声音轻诉,“投个好人家……阿纹,我会照顾好的。”
车轮碾过满地枯黄竹叶,发出哑哑的声响,打破了竹林死寂的哀悼。明黄蟒袍刺眼地撞入这片萧索,太子李佑步下马车,神色凝重地取过一支香,点燃,对着简陋的木碑恭敬三揖。
代熹的目光盯在“萧梁”二字上,仿佛要将那刻痕烙印进眼底,声音干涩,毫无起伏:“萧纹如何了?”
李佑身形微顿,那瞬间的僵硬被代熹敏锐地捕捉。太子缓缓放下香,侧过脸,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沉重:“我对不住阿梁……我求了父皇,圣旨已下,我……保不住萧家。”他猛地抬头,语速急切起来,像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但我吩咐下去了!让她随军,去西北!你……你不是正要去西北吗?定能保全她!”他蹲下身,抓起代熹手边另一只空杯,就要去够酒壶。
代熹神色复杂,蜷起的双拳又缓慢松开,他早该明白,太子早已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可还是逾矩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西北,我会去。”
李佑倒酒的动作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杯中酒液微晃,映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着倒酒的动作,手腕平稳得近乎刻意。他端起杯子,对着冰冷的墓碑轻轻一碰,然后手腕翻转,清澈的酒液划出一道弧线,无声地渗入坟前新土。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站起身,迎上代熹审视的目光,走到近前,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代熹的肩。
“那是自然,”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与上位者的笃定,“明日便去吧,由你护送粮草。孤……便不去送你了。”说完,他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马车。车帘即将落下的刹那,他似乎想起什么,手中那把常年把玩的折扇探出帘外。
“对了,”李佑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代我问候长姐。”那柄价值不菲的折扇,被随意地递了出来,“此扇,你拿着。”
代熹沉默地接过,他依礼抬起双手,对着那隔绝了视线的车帘深深一揖,声音无波无澜,终于是像个为人臣子的模样:“是,恭送太子殿下。”
车轮碾过竹叶的沙哑声渐渐远去,代熹低头,指腹缓缓摩挲过扇骨上精细的纹路。这是太子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他面无表情地笼入袖中,回头再看了一眼萧梁的坟墓,转身大步离开这片埋葬了挚友的竹林。
代熹回到代府时,已日迫西山,府门前的灯笼已然点亮。昏黄的光晕下,守门小厮面色慌张来报:“少、少爷!您可回来了!宫里、宫里来了圣旨!指名要您亲自接旨!小的们寻遍了都……郭公公还在厅上等着呢!”
代熹心头一沉,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沉声道:“知道了。”他脚下不停,穿过庭院,大步流星直奔前厅。
厅内灯火通明,当家主母徐氏端坐在主位旁,脸色强壮镇定。皇帝的近侍郭公公正端着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眼角余光瞥见代熹的身影,立刻放下茶盏,堆起满脸程式化的笑容站起身,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哎哟!我的代将军!您可算回来了!可让咱家这一顿好等啊!”他抖开手中明黄的卷轴,“快接旨吧!”
代熹疾步上前,恭敬地单膝跪地,语带歉意:“不知圣旨来得如此突然,有劳公公久候,实在对不住。”他身旁的徐氏也连忙起身跪下。
郭公公倒也没过多刁难,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文武并重。今西北烽烟未靖,边陲黎庶未安。咨尔代熹,夙禀忠勇,才兼文武,骑射尤精。兹特晋尔为骠骑将军,辅佐大将军制西北诸道兵马。功成之日,另加封赏。钦哉!”
“臣,代熹,领旨谢恩!”代熹双手高举过顶,稳稳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明黄丝绢。意料之中的擢升,太子李佑的手脚,果然快如雷霆。他起身,一旁的徐氏已眼疾手快地将几张盖着红印的银票塞入郭公公袖中。
郭公公脸上的褶子瞬间笑成了菊花,随意寒暄几句“代将军年轻有为”、“代家满门忠烈”的场面话,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厅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夜风,却关不住厅内骤然弥漫开来的沉重。徐氏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垮塌,只剩下浓浓的忧虑,她几步上前,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指尖冰凉。
“熹儿……”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如今萧家……是彻底没落了。我们代家,还有萧家、雷家,明面上是陪着皇上打江山的开国功臣,可这江山……”她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代熹的耳朵,“这江山,说是长公主殿下提着刀,一寸寸砍下来的也不为过!兵权大半攥在她手里!雷家……早就和长公主联了姻,成了她的人。陛下登基这些年,哪一天不是盘算着要收回兵权?可长公主在军中、在民间的威望……唉,终究是女儿身,让陛下有了可乘之机!”
她越说越急,浑浊的泪水涌出眼眶:“陛下如今……分明是动了心思,要用我们代家和萧家的没落,去牵制、去制衡长公主啊!熹儿!”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惊惶和哀求,“那是西北!那是长公主的西北!你……你孤身一人过去,辅佐?说得好听!那分明是……分明是……”她喉头哽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堵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颤抖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儿子已然棱角分明的脸庞,却发觉他已高出自己许多。代熹沉默地、顺从地微微弯下腰,将头凑近母亲的手掌。
“母亲,”代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沉稳地压住了母亲翻腾的惊涛,“不必忧心。儿子长大了。”他直起身,深邃的眼眸望向门外浓重的夜色,那里仿佛已能窥见西北风沙的轮廓,“担起代家,护住该护的人,是儿子分内之事。这西北……我去定了。”
徐氏望着儿子挺拔如枪的背影,喉间堵得发痛,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摆摆手:“去……去准备吧。万事……小心。”
沉重的木箱被家仆小心地抬上板车,代熹一身玄色轻甲,立于庭院之中,最后检查着马鞍辔头。他拒绝了母亲执意要送到城门的请求,只深深一揖,便翻身上马。
“驾!”一声轻叱,黑骏马撒开四蹄,带着一队精兵,直奔城外。没有仪仗,没有送行的同僚,更没有太子的身影。
十数日的疾驰,当一座倚着光秃秃山崖的巨大军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一股混杂着铁锈、皮革、马粪和汗水的浓烈气息,裹挟着干燥的风沙,扑面而来。城头旌旗猎猎,黑底红字,一个巨大的“靖”字在风中张牙舞爪——靖西军大本营,靖西城。
“骠骑将军代熹,奉旨押送粮草,入营听调!”城门前,代熹的亲兵队长高举虎符令牌,声如洪钟。
沉重的包铁城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城内萧条景象。靖西军才吃了败仗,死伤惨重,要非如此,大皇子如何能安抚战死将士的亲属,得了个贤明之号,响应天下人对唯一皇子的期待,封东宫。
粮草交割自有副手办理。代熹甫一踏入中军辕门,一名身着校尉甲胄的军官便大步迎上,抱漫不经心行了个军礼:“末将周震,奉大将军令,在此迎候代将军!将军一路辛苦,请随末将前往大帐拜见大将军!”
“有劳周校尉。”代熹微微颔首,“烦请带路!”
穿过一片排列整齐、气氛压抑的营房区域时,一阵异样的喧嚣突然从侧面传来。那声音并非操练的呼喝,而是一种混杂着粗野哄笑、下流辱骂和……低声的呜咽。
代熹脚步猛地顿住,目光忍不住投向声音来源。周震脸色微微一变,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代将军,大将军还在……”
代熹恍若未闻,大步往声音来源走去。绕过几排堆满杂物的辎重车,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根临时竖起的粗糙木桩上,绑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穿着沾满污垢的杂役号衣,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杂役服破口处,裸露的瘦削脊梁上,一个焦黑模糊、皮肉翻卷的烙印,赫然烙着两个狰狞扭曲的字:
“罪眷!”
几个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粗壮军汉正围着她,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其中一个络腮胡,手里晃荡着一个肮脏的水囊,正用粗鄙不堪的言语羞辱着:“嘿,细皮嫩肉的罪奴崽子!渴不渴?叫声好哥哥,赏你口水喝?”他作势要把水囊里的水往女孩脸上倒。
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伸手,肮脏的手指就要去勾女孩的下巴:“啧啧,萧家的小娘皮,以前也是金枝玉叶吧?让爷摸摸……”
女孩无力地偏头,躲开了那肮脏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声音太熟悉,代熹庆幸他没有忽略,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会认错呢。
“萧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