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雪烬》咕嘟鱼汤

5、第 5 章

　　武德四年

　　洛阳城在唐军的铁桶合围下，已如风中残烛。秦王李世民的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沙盘上，代表洛阳城防的模型壁垒森严。

　　李世民一身玄甲未卸，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厚厚一叠战报。王世充困兽犹斗，单雄信死守不屈，而最令他忧心的，是城内那个反复无常的名字——罗成。

　　“殿下，”心腹谋士杜如晦低声道，“线报确切，罗成病中勉强出战，呕血坠马，被亲兵抢回府中，至今昏迷未醒。王世充遣御医数次，皆言……凶险。”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此乃天赐良机！若罗成身死，城内守军心气必堕！若他侥幸不死，此刻亦是防备最松懈之时，殿下何不……”

　　李世民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杜如晦的脸，将后者剩下的话硬生生逼了回去。

　　帐内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李世民的目光最终落回沙盘上那座孤城，沉默良久，仿佛在权衡一座城池与一个人的重量。

　　众人不敢搅扰他思绪，都沉默着等他抉择。秦琼几次张口欲言，终究是按耐不住道：“秦王殿下，秦琼请令……”

　　李世民未等秦琼说完压住他话头：“洛阳若破，必先得罗成。此人若为敌用，如虎添翼；若归唐，可抵十万精兵。”

　　“备马。”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孤，亲自去一趟。”

　　夜色浓重如墨，掩盖了马蹄声。

　　李世民只带了两名身手最顶尖的玄甲亲卫，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至洛阳城一处僻静的角楼下。

　　城墙上的守军因连日的围困显得懈怠疲惫。亲卫抛出飞爪，三人敏捷地攀上城墙，又借着阴影的掩护，熟门熟路地避开几队巡逻兵，摸到了城西一座府邸后巷。

　　这里是罗成的三贤王府。李世民显然并非第一次探查此地。他示意亲卫在外警戒，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如狸猫般翻过丈许高的院墙，落地无声。

　　偌大府内灯火昏暗，人丁凋零。他循着记忆中探查过的路径，潜至一处回廊尽头，轻轻推开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

　　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内室光线昏暗，只在床边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强勾勒出床榻上那人的轮廓。

　　罗成躺在被中，脸色苍白如同新雪，紧闭的双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李世民从来没有在如此近处细看他。

　　东都琼花宴上，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带着一身幽州霜雪，撕开东都奢靡颓废的腥臭，狠狠撞入自己心中，澄澈耀眼，绝世风华。

　　洛阳城的冬雨里，弥漫着颓败与药石苦涩的气息。罗成在榻上辗转，高热如炽炭灼烧筋骨，湿冷寒气渗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刮般的疼痛。

　　瓦岗散落，寄人篱下，这病来却得凶猛，几乎要将他一身傲骨熬干。

　　他脸上珠玉般的光泽已随着少年时那一点微微的婴儿肥消失，眉眼间轮廓更深，刀削一样的下颌线，泛着青白却精致极了的五官，透着一种支离的动人心魄的美感。

　　李世民刻意放轻脚步走到榻边，俯身试了试罗成额头的温度，那滚烫的触感让他眉头一皱。

　　随即，一块沁凉的湿巾轻轻覆上滚烫的额头。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细致。

　　“表哥？”
　　罗成烧得迷糊，恍惚中仿佛回到十三岁少年时和秦琼在幽州王府花园传枪递戬，表哥一脸宠溺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水。

　　这位表哥彼时刚因误伤人命被发配至幽州，本以为九死一生，谁知阴差阳错竟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姑丈一家。

　　自己父亲割据幽州裂土封王，平日管教自己严苛至极，父子亲情反而淡薄。表兄秦琼性格老成瑞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一身做派倒是酷似自己父亲罗艺。

　　表哥待自己如兄如父，私心里，罗成与他十分亲厚。那是少年时的温情记忆，这一声也就带着两分亲昵。

　　额上的手一顿，李世民执念经年，妄想如痴。这带一点鼻音的呼唤不复记忆中殿上那清冽的少年声线，却带着致命的诱惑。

　　“是我，世民。”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安抚力。

　　罗成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迷蒙的光影里，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轮廓英挺，眉宇间是挥斥方遒的锐气，此刻却只映着跳动的微弱烛光，专注地看着他。

　　李世民褪去亲王威仪，只着夜行常服，一身清寒露气。拿起温在炉上的药碗，用银匙仔细吹凉，送至罗成唇边。

　　罗成心中一动，李世民！这位大唐秦王，竟在唐郑两军对峙、洛阳城戒备森严之际，甘冒奇险，亲自潜入敌巢！

　　勉力撑起身体，伸手推开送到唇边的药："秦王来杀我？"

　　“瓦岗聚义，本为抗隋暴政，大义所在。奈何李密不能容人，败亡咎由自取。单雄信忠勇，可惜执念太深……”李世民语音一顿。

　　“王世充并非明主………你遣散家仆，将夫人幼子混迹其中送出城，可见已对洛阳无可留恋。何不追随你表哥，投靠我李唐麾下？”

　　此话异常恳切，所言也皆是实情。罗成默然半晌，点头道：“难怪表哥会心向李唐，秦王倒是比王世充磊落些。”

　　见李世民瞬间炽热起来的眼神，罗成格开他伸过来想要触碰自己肩膀的手：“既然王世充容不得我离开洛阳。当以此残躯为饵，保家人远离危险。现下的罗公然提不起五钩枪，做不了李唐的杀人剑。”

　　"公然，我要你看着本王踏平东都。”李世民声音不由自主的提高，惹得梁上贴身高手转头查看。

　　李世民颔首让他离远一些，语气一转，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切：“天下大乱久矣！百姓流离，十室九空。孤所求，非一家一姓之江山，而是海内升平，万民安居！是老者得养，幼者得教！是仓廪实而知礼节，四夷服而天下安！

　　“海内升平…万民安居…” 罗成喃喃重复，眼前这双燃烧着宏大信念、仿佛能点燃星火的眼睛，第一次让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超越个人恩怨、家族利益的磅礴理想，心中不免动容。

　　他不再言语，微微张口，咽下了李世民再次递来的药汁。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一丝奇异的微麻。

　　李世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千钧之力，“天下，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不该是门阀世家争权夺利、视百姓如草芥的棋局，不该是英雄豪杰因出身、因立场，就注定要在这泥潭里不死不休地厮杀！”

　　更深露重，李世民极具感染力的低沉嗓音，描绘着一个与洛阳颓靡截然不同的未来：
　　“天下分崩，非一人一城之罪，需英雄执戈，廓清寰宇！需明君行而不辍，履践致远……”

　　“推行均田制，使耕者有其田；轻徭薄赋，藏富于民；广开科举，英雄不问出身，唯才是举……”

　　“孤要开创的，是‘贞观’之治！”

　　“公然……”他目光灼灼，紧紧锁住罗成因药力而迷蒙却依旧清冽的眼，“为这煌煌盛世，你的枪，当为这天下苍生开太平！你我并肩，能终结这乱世悲歌！”

　　罗成少年身居高位，见惯战场杀戮。隋末暴政，门阀倾轧，表哥秦琼带他混迹绿林，贾家楼四十六友结义，以为可以为天下争出个朗朗乾坤。谁知翟让陨落，瓦岗一盘散沙。门阀也好，绿林也罢都腐朽不堪。

　　三十六路烽烟、七十二路反王，不缺盖世英雄，缺的是天下英主！

　　这样的雄心，这样的盛世……罗成心潮翻涌，体内突然升起一股异样。胸中烦闷，一口药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