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2077】白日春梦》节制介子

4、【竹v】死亡

　　豪华的住所变成了破旧的车棚，冰冷的混凝土地面取代了榻榻米，弹着悦耳音乐的琴女被调换成天气，雨水从锈穿的天花板缝隙滴落，在水洼里敲打着单调节拍。

　　竹村五郎跪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曾经无数次在荒坂塔的顶层侍奉主人时那样。唯一的区别，是那身象征身份的制服早已在逃亡中破损不堪，沾满了夜之城底层的污秽尘埃。

　　记忆老是在竹村五郎的脑海里闪回。

　　没有寒暄，没有对视。昔日的同僚领命来杀他，他没有反抗，也许是懒得反抗，对面的人也没有动手，也许是不屑动手。最后只有一把武士刀被“哐当”一声丢在地上，溅起污水，同僚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自己消失，五郎。这是荒坂大人最后的仁慈。”

　　仁慈。竹村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齿间仿佛又尝到了垃圾场那浑浊血液和生锈金属混合的气味。他想起了V——那个在血污里抽搐的街头耗子。他清楚地记得她后颈皮肤下那片冰冷的金属，那是本该封存在荒坂塔最高安全级别保险库里的Relic芯片。一个十足的小偷。当初在垃圾场，他本该补上一枪，让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可他居然没有。他需要用她的命去揭穿赖宣的罪恶，多么讽刺的理由。更讽刺的是，在那之后他明明或多或少感知到了V是个不确定因素，终究会和公司背道而驰，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亲手结束这个灾厄的源头……却一直没有扣动扳机。

　　残忍的事实是，他非常后悔没有在最开始就了结她的性命。那本是最好的止损点。她像一只盲目的蝴蝶，为了活命疯狂煽动着脆弱的翅膀，却引来席卷一切的龙卷风。只是她没有蝴蝶的优雅，只有夜之城最常见的动物，蟑螂般的顽强：堕落不堪地为了欧元扣动扳机；可悲地满足于街角小摊的劣质烤串；行事张扬无度，在夜之城闹得天翻地覆，不计后果的重创了荒坂公司……最后，又是如此的短命。

　　我为什么没能杀了她呢？是因为时间迟早会替我杀了她吗？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不对。至少在并肩逃命、在向她提出合作计划时，他内心是确凿地相信过的。他相信借助华子小姐的力量，芯片能被清除，她能重获新生——一个他理解中的、被公司秩序承认的新生。然而，当他意识到荒坂华子的保证本身也不过是依附于神與给出的结果，V孤身一人却真真切切地抵达了神與的核心……然后呢？就像是把石子丢入大海，再无声息。

　　时间已经替他杀死了V吗？

　　他缓慢地褪下肮脏破败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相对体面的衬衫。雨水贪婪地吮吸着这件仅存的尊严，将其浸透。他感受不到连接身体的义体存在，那些曾如臂使指的致命武器，早已成为一片死寂的废土；他视野的歧路司蒙上了一层永久的阴翳，任何信息流接入的尝试都像在黏稠的泥沼中挣扎，连最简单的神经信号传输都带着令人恶心的延迟和凝涩。竹村五郎，这个曾由荒坂一手打造的顶级科技组件完美驱动的躯壳，早在背叛的时候就被主人给剥夺了使用权力，如今功能尽失，只是荒坂遗弃在垃圾堆里的一团昂贵废铁。

　　刀就在身前的水洼中，被他摆放端正。不是传家宝刀，甚至不算上品，但刀锋锐利，显然被仔细打磨过，在昏暗的光线下逼出一道冷酷的寒芒，就像是一种暗示，一种最后的通牒。

　　“荒坂三郎様……”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这样的模式他持续了许多年，可今天突然觉得这是一种近乎机械的、程式化的恭敬，但他还是开口了，肌肉和舌根的记忆胜过大脑的犹疑。“属下五郎，万死难辞其咎。”

　　声音消散了，只留下雨滴敲打水面的空响，沉默像铅块般压下。过往的选择、失败、背叛在大脑里碰撞。思考了太多，却什么都没能明白，唯有此刻摆在面前的这一条路，像黑暗中唯一亮起的路灯，如此清晰。以死谢罪，这是长久以来日本人守护“道”的最后方式。武士切腹，是为了保有尊严。他需要这个，况且总有人需要一只替罪羊，替这混乱局面承担最后的代价。是替那位被架空、仅能自保的华子小姐，还是替荒坂那被重创的威严，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了。竹村五郎想，他背负了重罪，注定要坠入地狱，能多承担一些罪孽，未尝不是一种将功抵过。

　　在文化中，切腹自尽需要介错人在武士切腹后砍掉其头颅来减少痛苦的时间，但他不是受人敬重的武士。面前只有冰冷的刀。

　　没有介错人。这很好。被荒坂利齿撕裂的痛楚，被信念崩塌吞噬的绝望，本就该由他独自、全部地咽下去。他理应独自感受这份漫长而冰冷的切肤之痛。就像被废弃的服务器孤独地运转着最后一个无用的程序。

　　但是，但是。

　　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轻微的颤抖。他给V拨通了电话。果然是留言信箱。

　　“武士切腹之前，都会写下辞世诗。临终的诗歌。里面写的，是他们对生死的最后感悟。”

　　临终的感悟，其实他早就有了。早在很久之前，303号房间。

　　“我最近读了不少辞世诗，有些实在是隽美。”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想着没能为三郎大人报仇，想着那未竟的事业，想着…自己确实很累。被追兵包围时，他有感到一瞬间的解脱。也许，他也向往着V口中的自由。

　　“但，我不是武士，所以我的告别之句也非常简单。”

　　简单到，能把他所有的思绪汇成一句话。

　　“下地狱去吧。臭婊子。”

　　只有在地狱，我们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