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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未抵达的海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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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屿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不断下坠。耳边是模糊的、混乱的声响,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的人声、仪器的滴答声,还有……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陈屿……”
“……醒醒……”
那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破碎的沙哑和急切。
他奋力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虚脱后的酸软和冰冷。
“……他手指动了!医生!他手指动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惊喜地叫道,是母亲的声音。
更多的声音涌入耳膜,嘈杂,却带着真实的生命力。
陈屿终于艰难地掀开了眼皮。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又闭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熟悉的天花板,和挂着的点滴瓶。母亲红肿着眼睛,紧紧抓着他的手。父亲站在床边,眉头紧锁,但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放松。
“小屿!你总算醒了!你吓死妈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你怎么那么傻!一个人跑A市来!还晕倒在医院外面!要不是好心人发现……”
A市…医院…
记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逐渐清晰。他去了A市,被挡在ICU门外,听到尚雾抢救的消息,然后……在后勤通道那边,看到一张盖着白布的病床被推走……
尚雾!
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急切地想要问什么,却因为虚弱和干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动!别动!还在输液!”父亲按住他,沉声道,递过来一杯温水,“慢慢喝。”
陈屿就着父亲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滋润着干裂疼痛的喉咙。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父亲,用眼神传递着那个他最恐惧的问题。
父亲看懂了他的眼神,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语气复杂:“你看到的那张病床……不是尚雾。”
陈屿猛地一怔,心脏像是瞬间停止了跳动,又猛地疯狂擂动起来!
不是他?!
“他……”陈屿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还活着?”
父亲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抢救过来了。但是……”
这个“但是”让陈屿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不好。”父亲的声音低沉,“脑部损伤太重,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醒过来的几率……很小。就算万一醒了,后遗症也会非常严重,基本上……就是植物状态了。”
植物状态……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陈屿的心里。
那个曾经骄傲、聪明、鲜活的人,以后可能就只能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依靠仪器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这比死亡,又好到哪里去?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颓然地瘫回病床上,闭上了眼睛。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起来。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的悲伤。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请问,是陈屿先生吗?”女人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陈屿睁开眼,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我是尚雾先生的代理律师,我姓李。”女人自我介绍道,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我受尚雾先生委托,在他发生意外、无法自主行使权利时,将这份文件交给你。”
委托?律师?文件?
陈屿愣住了,父母也面面相觑。
李律师将那份文件递到陈屿面前。那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附件,以及……一份股权赠与协议的副本。
陈屿颤抖着手接过,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附件里,尚雾将他名下那家科技公司的一部分核心股权,无条件地赠与了陈屿。比例不高,但按照公司目前的估值,那是一笔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文件的最后,附着一封简短的手写信,是尚雾的笔迹,日期是在他车祸前不到一个月。
“陈屿,”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大概我已经没法亲口对你说了。”
“公司这部分股权,留给你。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只是觉得……你或许能用它做点什么,总比跟着我一起烂掉好。”
“别拒绝。就当是……当年偷你SIM卡的赔偿。”
“还有……对不起。”
“以及……谢谢。”
落款,只有一个字:“雾。”
没有多余的煽情,没有解释。只有最直白的安排,和最克制的……告别。
陈屿看着那封信,看着那句“对不起”和“谢谢”,看着那份代表着巨大财富的股权协议,只觉得无比讽刺,无比荒唐。
钱?现在给他钱有什么用?
能换回那个健康的尚雾吗?能抹去那些年的误解和伤害吗?能改变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事实吗?
他想要撕碎这份文件,想要对着律师咆哮。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死死攥着那几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李律师看着他,平静地补充道:“另外,关于尚雾先生的医疗和后续事宜,如果您有任何决定,或者需要了解情况,可以随时联系我。这是他的……意愿。”
说完,她留下了一张名片,便礼貌地告辞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三人。
母亲看着陈屿手里那几张价值连城的纸,又看看儿子惨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眼泪流得更凶:“这孩子……他这是……他这是何苦啊……”
父亲沉默地拍了拍母亲的背,目光复杂地看着陈屿。
陈屿缓缓抬起头,看向父母,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爸,妈,我想去看看他。”
这一次,父亲没有阻止。
在父母的陪同下,陈屿换上了无菌服,经过严格的消毒后,终于被允许进入ICU探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尚雾躺在正中间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头部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闪闪发光的人,此刻像一件易碎的、被精心维护的仪器。
陈屿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缓缓伸出手,想要碰碰尚雾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猛地顿住,颤抖着缩了回来。
他怕。怕碰碎了这最后的、虚假的平静。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我找到……你留下的东西了……”
“那个诊断……我看到了……”
“所以……这就是你推开我的理由?”
“尚雾……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床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仪器上的数字,依旧平稳地跳动着。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
仿佛外界的一切悲恸、质问和迟来的真相,都与他无关了。
只有那滴落在尘埃里的眼泪,和回荡在寂静病房中的、无声的呐喊,见证着这场跨越了时间、误解与生死,最终却抵达了这片绝望废墟的……重逢。
在A市又待了几天,陈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每天往返于廉价旅馆和医院之间。ICU的探视时间有限,他大部分时候只能隔着那扇厚重的玻璃,看着里面那个被各种管线缠绕的、静止的身影。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醒来的几率渺茫,最好的结果也是永久性的严重残疾。每一次探视,都像是在重复确认这个冰冷的判决。
李律师又来找过他一次,详细解释了那份股权赠与的具体事宜和后续可能带来的财富。陈屿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钱?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一串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数字。
父母劝他回家,说在这里耗着也无济于事。陈屿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直到有一天,护士在例行检查后,委婉地提醒他,尚雾的账户余额已经不多了,后续长期的、高昂的维持费用需要尽快筹措。虽然那份股权价值不菲,但变现需要时间,而且躺在病床上的人,每一天都在燃烧着巨额的金钱。
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看着玻璃窗后那个依靠机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的人,又看了看自己这双除了会发抖、一无是处的手。
他留在这里,除了消耗所剩无几的钱和那点可怜的情绪,还能做什么?日夜守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睁眼的人,直到山穷水尽,然后呢?
一种更深重的无力感,混合着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像沼泽一样将他吞噬。
他想起尚雾留给他的那封信。“你或许能用它做点什么,总比跟着我一起烂掉好。”
所以,连最后的路,尚雾都替他安排好了吗?用这种方式,逼他离开,逼他往前走?
陈屿在ICU外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天亮时,他站起身,因为久坐和寒冷,腿脚有些麻木。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玻璃窗后那个模糊的身影,然后转身,离开了医院。
他没有回旅馆,直接去了汽车站,买了一张回程票。
回到家乡小城,已是傍晚。小城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灰扑扑,慢吞吞。推开家门,父母看到他,先是惊喜,随即看到他更加憔悴消瘦、眼神空洞的样子,那份惊喜又化为了更深的心疼和担忧。
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拉上窗帘,也没有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了那份股权赠与协议和李律师留下的联系方式。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律师的电话。
“李律师,是我,陈屿。”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关于那份股权……我接受。另外,麻烦您,用这部分股权产生的收益,优先保证尚雾……最好的医疗维持。如果……如果最后有剩余……”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用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说道:“……成立一个基金吧,用于这类遗传性神经系统疾病的早期筛查和研究。”
电话那头的李律师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好的,陈先生,我会按您的意愿处理。”
挂了电话,陈屿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又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房间。把那些落满灰尘的旧书和杂物打包,塞进储物间。把电脑里那些无用的文件和游戏彻底删除。房间变得空旷、整洁,却也更加冷清。
几天后,他去参加了本地一个职业技术培训班的招生说明会,报了一个短期、速成的电工班。结业后,托了父亲的一点关系,进了城郊一家规模不大的零部件加工厂,当了一名流水线上的维修电工。
工作很辛苦,三班倒,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工资不高,但足够他一个人生活。他不再住家里,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工厂附近租了个小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桌子的单间。
每天下班,他累得几乎散架,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倒头就睡。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
日子仿佛真的回到了“正轨”。一条看不到希望,却也谈不上绝望的,最普通、最麻木的轨道。
他不再打听A市的消息,也屏蔽了所有可能传来消息的渠道。李律师定期会发来邮件,告知他资金的运作情况和尚雾的病情(永远是“情况稳定,无意识”)。他只看,从不回复。
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或者在维修机器间隙短暂的休息时,他会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只傻笑的绿色恐龙,也没有那支刻着字母的钢笔。
好像过去的一切,真的都被那场车祸和随之而来的真相,彻底碾碎,埋葬了。
工厂里的老师傅看他肯干、话少,有时会拍拍他肩膀,说:“小陈,好好干,攒点钱,以后娶个媳妇,这日子就有奔头了。”
陈屿只是扯扯嘴角,算是回应。奔头?他早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一年后的某个周末,他轮休。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他没什么地方可去,也不想待在闷热的出租屋里,就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出了城。
不知不觉,又骑到了那条熟悉的滨海路。
曾经被围挡圈起来的灯塔旧址,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一座崭新的、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婚纱摄影基地已经建成,洁白的建筑,彩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少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在草地上、在海边摆着各种姿势拍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曾经埋葬着秘密和告别的废墟,如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甜蜜的誓言。
多么讽刺。
陈屿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
他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目光却被摄影基地外围墙根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
那里,似乎立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石碑。不像装饰,倒像是什么标记。
鬼使神差地,他推着车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确实是一块小小的、打磨粗糙的花岗岩石碑,毫不起眼地嵌在墙根的泥土里。石碑上没有任何名字和日期,只刻着两行简单的字,像是随手凿上去的,带着一种笨拙的、执拗的力度。
第一行是一个坐标。正是他当初在金属盒里找到的那个,指向老图书馆的坐标。
第二行,只有三个字:
“我很好。”
陈屿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石碑上那冰冷的刻痕。字迹有些熟悉,是尚雾的笔迹,但比记忆中更加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平静。
这石碑……是什么时候立在这里的?是在摄影基地建成前?还是之后?
“我很好。”
他是在对谁说?对可能找到这个坐标、来到这里的自己?还是……对他自己?
陈屿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在海风中,久久未动。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石碑上,与那两行字重叠在一起。
远处,是新人的欢笑和海浪的拍岸声。
近处,是这块沉默的、无名的石碑,和它传达的那句不知指向过去还是未来的、平静的谎言。
陈屿最终什么也没做。他没有试图去挖掘石碑下是否还藏着什么,也没有去追问这石碑的来历。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推起自行车,转身离开了。
海风吹拂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没有回头。
仿佛只是路过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风景。
只是攥着车把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BE完.幻想未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