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台风眼》常俞swift

35、未抵达的台风眼

　　图书馆的冷气总是开得很足，与外界的炎炎夏日形成两个世界。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表面上是对着堆成小山的暑假作业奋笔疾书，实则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漫长约会。
　　他们依旧选择最靠里的那张长桌，旁边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冠。阳光被叶片过滤后，只剩下柔和的光斑，落在摊开的书页和彼此的手背上。
　　笔尖沙沙作响，偶尔夹杂着极低的讨论声。 “这道函数题…”尚雾皱着眉，把习题册推过去一点。陈屿侧身靠近，目光扫过题目，清新的皂角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他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快速写下步骤，声音压得低低的，气息拂过尚雾的耳廓：“这里，先用换元法…”
　　他的手指修长，握着铅笔的姿势很好看。尚雾的注意力有一半在题目上，另一半却飘到了那根微微动着的手指，和近在咫尺的、随着讲解而轻轻开合的嘴唇上。
　　“…懂了没？”陈屿讲完，抬眼看他。尚雾猛地回神，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有点心虚地点头：“懂了懂了。”赶紧拿起笔假装演算。
　　陈屿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嘴角弯了弯，没戳穿，重新坐正看自己的书。
　　桌子底下，却是另一番光景。两人的膝盖偶尔会碰到一起，起初像触电般迅速分开，后来便试探性地靠着，最后变成了心安理得的紧贴。温度透过薄薄的裤子传递，一种无声又亲密的联结。
　　有时，陈屿写着写着，会极其自然地把左手垂下来，搭在尚雾的腿边。尚雾便会放下笔，悄悄伸出手指，勾住他的小指，或者在他掌心轻轻挠两下。陈屿的手指会动一下，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十指交扣，藏在桌布的阴影里，一握就是好久。
　　谁也没有看对方，脸上都装得一本正经，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只有相握的手心微微出汗，和嘴角那压不住的、细微的弧度，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学习间隙，他们会默契地一起起身去洗手间，或者去开水间打水。在无人的走廊里，肩膀会放松地撞在一起，相视一笑，偶尔飞快地交换一个带着薄荷糖清甜的吻，然后又迅速分开，做贼似的溜回座位。
　　下午，阳光西斜时，他们会暂时放下笔，分享一副耳机，听同一盘磁带。耳机线从中间分开，连接着两个并排的脑袋。音乐声流淌，有时是流行的情歌，有时是舒缓的轻音乐。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动，或者看着对方映在玻璃窗上的模糊侧影，手指在桌子底下依旧牵着。
　　时间变得很慢，又很快。慢的是每一个相贴的瞬间都被拉长，浸满了蜜糖；快的是暑假的余额就在这样静谧而亲密的陪伴中，不知不觉地见了底。
　　开学前夜，下了一场秋雨。暑热终于褪去几分，空气里有了些许凉意。他们约在河堤散步，算是给暑假一个郑重的告别。
　　雨后的河堤湿润安静，路灯的光晕在水洼里破碎又重组。两人并肩走着，影子被拉长又缩短。 “作业都补完了？”陈屿问。 “差不多了，最后那篇作文差点要了我的命。”尚雾夸张地叹气，“你呢？” “我也好了。”陈屿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明天就开学了。” “嗯，”尚雾踢开一颗小石子，“又要早起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新学期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清楚。更多的规矩，更少的独处时间，周围无处不在的目光。暑假里那种自由自在、几乎拥有对方全部时间的感觉，将要被按下了暂停键。
　　忽然，尚雾感觉手腕一凉。低头一看，陈屿不知何时把自己腕上那根绿色的荧光手环解了下来，套在了他的手腕上，和他原本那根蓝色的并排在一起。 “干嘛？”尚雾愣了一下。 “替我戴着，”陈屿看着前方，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柔和，“…看到它，就像看到我还在跟你一起写作业。”
　　尚雾心里一暖，摸了摸那两根并排的荧光手环，冰凉的塑料已经被体温焐热。他也把自己那根蓝色的解下来，拉过陈屿的手，给他戴上：“那你也得戴着我的。”
　　陈屿看着自己手腕上并排的蓝绿两圈荧光，笑了起来：“好。”
　　两根手环，交换了颜色，却仿佛交换了更重要的东西。一种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冲淡了因为开学而带来的那点小郁闷。
　　走到老地方，他们停下脚步。忍冬花季已过，但绿叶依旧繁茂，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新学期…”陈屿开口。 “嗯，”尚雾接过话，“老规矩？” 所谓老规矩，就是课间默契的对视，器材室的“偶遇”，放学后一前一后走出校门，以及在一切可能的瞬间，用只有彼此才懂的方式传递讯息。
　　陈屿点点头，忽然伸手抱了他一下。这是一个很快的拥抱，一触即分，却带着不容错认的力度和温度。 “加油。”陈屿说。 “你也是。”尚雾感觉被抱过的地方微微发烫。
　　开学第一天，熟悉的铃声再次响彻校园。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像归巢的蜜蜂般涌入教室。尚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陈屿抱着一摞新书从门口走进来，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白校服，身姿挺拔，神情是惯有的冷静自持。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触即分，快得无人察觉。但尚雾看到，陈屿走过他桌边时，左手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手腕上，一蓝一绿两个荧光手环在袖口若隐若现——他居然真的就一直戴着，哪怕在校服下面。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尚雾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校服袖口下的两只手环，低下头，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新课桌，新课本，新的课程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数学课上，老师出了一道颇有难度的思考题。教室里一片寂静，众人埋头苦算。尚雾卡了壳，正皱眉思索，一个小纸团从斜前方精准地弹到了他的草稿纸旁。
　　他做贼似的展开，上面是陈屿干净利落的字迹，只写了一个关键的公式提示，还有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仿佛能听到他带着笑意的低语：“笨蛋，这里。”
　　尚雾豁然开朗，赶紧写下答案，心里甜丝丝的，比解出难题更有成就感。
　　下午的大扫除，他们班负责打扫实验楼后面的空地。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人迹罕至。劳动间隙，尚雾正弯腰捡拾落叶，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踉跄着躲进了一个堆放破旧垫子的角落。
　　“喂！你…”他话没说完，就被跟过来的陈屿堵住了唇。一个带着急切和思念的吻，混合着阳光和尘土的味道。
　　“一天没单独说话了。”陈屿抵着他的额头，气息微喘，眼神亮得惊人，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尚雾忍不住笑：“才一天！” “很长了。”陈屿认真地说，又凑近亲了他一下，才迅速退开，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继续扫地。仿佛刚才那个偷偷把他推到角落亲吻的人不是自己。
　　尚雾摸着微微发麻的嘴唇，看着那个一本正经扫地的背影，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的狐狸。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人群熙攘。他们依旧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距离，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在第一个拐角处，陈屿的单车停了下来，假装检查车链。尚雾自然地走过去。
　　“明天早上，”陈屿低着头，摆弄着压根没问题的车链，“小花园？” “嗯，”尚雾点头，“给你带豆沙包？” “好。”陈屿抬起头，飞快地对他笑了一下，蹬上车走了。
　　尚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才慢悠悠地往公交站走。手腕上的两个荧光手环在袖口下微微晃动。
　　新学期开始了。规矩多了，独处少了。但他们有的是办法，在密密麻麻的课程表和无处不在的目光下，编织只属于他们的、细密而甜蜜的联结。
　　就像那两根藏在袖口下的荧光手环，白天默默无闻，却在每一个独处的瞬间，发出温柔而坚定的光，提醒着彼此：夏天从未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继续发光发热。
　　而他们的故事，还在每一天、每一刻，悄悄地书写着新的甜蜜篇章。
　　秋意渐浓，香樟树的叶子边缘染上了一点淡淡的金黄，风也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走了夏末最后一丝黏腻。校园里的氛围却因为即将到来的秋季运动会而重新变得火热起来。公告栏贴出了大幅海报，各个班级都在紧锣密鼓地报名、排练入场式。
　　课间，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四处游说：“尚雾！三千米！今年必须再为班级争光啊！” 尚雾还没开口，旁边就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他上次跑完缓了三天，这次报个一千五吧。” 是陈屿。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抱着一摞要发下去的练习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客观事实。体育委员看看陈屿，又看看尚雾：“一千五也行！尚雾，怎么样？” 尚雾看着陈屿那副“我是为你好”的正经模样，心里好笑，嘴上却顺着他：“行吧，听班长的。”
　　体育委员满意地记下名字走了。陈屿这才把练习卷递给尚雾，指尖在递送时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留下一丝微痒的触感，眼神里却写着“看我多体贴”。尚雾接过卷子，趁没人注意，飞快地朝他皱了皱鼻子，用口型无声地说：“管得宽。” 陈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身去发别人的卷子了。
　　放学后的操场比平时热闹数倍。各个项目都在抓紧练习。尚雾被拉去跑一千五百米耐力，陈屿作为班干部，自然又承担了组织和协调的工作，身影忙碌地穿梭在各个场地之间。
　　尚雾跑了一圈又一圈，呼吸逐渐粗重。每当经过弯道，总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穿过喧嚣：“步子迈开，调整呼吸。”“还有三圈，稳住。” 这声音像是有魔力，总能在他感觉疲惫时注入一股新的力量。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专注而关切。
　　练习间隙，他喘着气走到场边拿水。刚拧开瓶盖，旁边就递过来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擦擦汗，别对着风口吹。”陈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手里还拿着记录板和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尚雾接过毛巾，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毛巾上有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和陈屿身上的皂角香一样。 “表现还行？”尚雾喘着气问，像运动员征求教练意见。陈屿低头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嗯，及格了。”笔尖顿了顿，又极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太拼。” 尚雾心里一甜，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感觉那水都带着甜味。
　　运动会前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后，陈屿被班主任叫去开会。尚雾收拾好书包，在教学楼下的银杏树下等他。金黄的银杏叶像一把把小扇子，随风簌簌落下，铺了一地金黄。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才看到陈屿从教学楼里出来。看到等在树下的尚雾，他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些许开完会后的疲惫，但眼神是亮的。 “等久了？”他问，很自然地伸手拂掉落在他肩头的一片银杏叶。 “没多久，”尚雾把手里玩着的叶子递给他，“喏，给你捡的，最大最黄的一片。” 陈屿接过那片完美的扇形叶子，对着夕阳看了看，叶脉清晰如画。“谢了，”他笑起来，小心地夹进了随身带的笔记本里，“明天加油。” “你也加油，”尚雾用肩膀撞他一下，“班长大人明天可是要忙断腿了。” “习惯了。”陈屿耸耸肩，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
　　走到那条熟悉的分别路口，陈屿的单车停在那里。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尚雾。 “什么？”尚雾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对黑色的、看起来颇专业的运动护腕。 “明天戴着，”陈屿语气随意，“吸汗，防磨。我看你上次跑完手腕都擦红了。” 尚雾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流四溢。他拿出护腕，直接戴在了手上，大小正合适，黑色的弹性面料衬得手腕很利落。 “怎么样？”他晃了晃手腕。 “挺好。”陈屿看着他，目光柔软，“那我走了。” “嗯。”尚雾点点头，看着陈屿骑上单车，消失在傍晚的车流里。他低头摸了摸手腕上的护腕，柔软而贴合，仿佛还带着对方的体温和细心。
　　运动会当天，秋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开幕式结束后，各项比赛陆续开始。广播里不断播报着项目和成绩，加油声、欢呼声震耳欲聋。
　　尚雾的一千五百米安排在下午。检录时，他做着热身，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陈屿果然在起点附近忙碌着，和裁判老师确认着名单。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陈屿对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用口型说了两个字，看形状是：“别慌。”
　　发令枪响，尚冲了出去。他戴着那对黑色护腕，感觉手腕干爽舒适。跑道两旁是各班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他调整着呼吸和节奏，努力屏蔽周围的嘈杂。
　　第二圈过半，疲劳感开始袭来。就在这时，他经过班级看台区域，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穿透喧嚣，精准地落在他耳中：“尚雾！保持节奏！超过前面那个！”
　　是陈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班级区域，正站在看台最前面，双手拢在嘴边喊话。阳光照在他身上，额角有亮晶晶的汗珠，眼神却无比专注地锁定着他。
　　一股力量莫名涌上来。尚雾咬紧牙关，按照陈屿的指示，调整呼吸，加快了步频，果然成功超越了一人。
　　最后半圈冲刺，肺像要炸开，腿沉重得像灌了铅。看台上的加油声几乎听不见了，但他却能清晰地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和鼓励：“尚雾！冲！最后一百米！”
　　他用尽全身力气冲向终点。过线的那一刻，几乎要瘫倒在地，早有准备的同学立刻冲上来扶住他。他大口喘着气，眼前发黑，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混乱中，有人塞给他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指尖再次温热地擦过他的手腕——戴着护腕的地方。尚雾贪婪地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他抬起头，在攒动的人群缝隙里，看到陈屿正在不远处和体育部的同学说着什么，似乎还在处理公事，但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尚雾靠在同学身上，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黑色护腕和那个竖起的大拇指方向，尽管疲惫至极，却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运动会结束后，学校放了一天假。两人约好去新开的书店逛逛，顺便买点参考书。
　　书店很大，冷气充足，弥漫着新书的油墨香。他们在教辅区流连，仔细挑选着需要的资料。偶尔拿起同一本书，手指碰到一起，相视一笑，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走到一个两排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时，前后正好没人。陈屿停下脚步，抽出一本书假装翻看，尚雾也停在他身边。 “护腕还好用吗？”陈屿低着头，轻声问，气息拂过书页。 “嗯，”尚雾也拿起一本书，声音同样低低的，“很舒服。谢了。” “那就好。”陈屿顿了顿，侧过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跑得也很好。” “那是，”尚雾有点小得意，“也不看谁指导的。” 陈屿低笑一声，用书脊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少得意。”
　　狭窄的空间里，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周围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一种隐秘的亲昵感在书架间流淌。他们靠得很近，手臂贴着手臂，能感受到对方传来的体温。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两人立刻默契地分开，各自拿着选好的书，装作刚刚偶遇的样子，走向收款台。
　　走出书店，阳光正好。两人手里都提着新买的书，沿着林荫道慢慢走。 “下次月考，”陈屿忽然说，“比比？” “比什么？”尚雾挑眉。 “总分啊，”陈屿看着他，眼里带着挑战的笑意，“谁输了，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怕你啊？”尚雾扬起下巴，“什么条件都行？” “当然，”陈屿点头，嘴角弯起，“敢不敢？” “成交！”尚雾伸出手。陈屿也伸出手，两人像达成什么重大协议一样，用力地握了握，然后迅速松开，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手掌的力度和温度。
　　秋日的阳光透过已经开始变黄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桂花香气。
　　新的挑战，新的约定，像秋日里饱满甜美的果实，悬挂在前方。
　　而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日渐深厚的羁绊，比任何奖赏都更让人心动。
　　日子一天天过，平凡又琐碎，却因为有了彼此，每一个瞬间都像是被蜜糖浸过，散发着温暖而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