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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未抵达的台风眼 ...

  •   防水布被狂风彻底撕扯而去,像一片巨大的、绝望的魂灵被卷入墨黑色的天空,瞬间消失无踪。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直接刺入他们早已失去大部分知觉的皮肤。灯塔最后的残垣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更大块的砖石和钢筋开始崩落,砸进他们周围的水洼,溅起浑浊的死亡之水。
      尚雾感到陈屿环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那力度几乎要按碎他本就脆弱的肋骨。与之相对的,是陈屿贴在他耳边的呼吸却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浅,像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烟。
      “陈屿…”尚雾想喊他,出口的却只是气音,带着血沫的嘶嘶声。
      “嗯。”陈屿的回应微弱却清晰,他的嘴唇擦过尚雾冰凉的耳廓,“我在听。”
      世界在崩塌,在轰鸣,在陷入一种终极的狂乱。但在风暴震耳欲聋的咆哮中心,他们之间却仿佛出现了一个更小的、只属于他们的绝对寂静的领域。疼痛奇异地开始远离,身体的沉重感也在消散,一种虚浮的、失重的感觉包裹了他们。
      尚雾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他却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正在抽离的意识——十七岁的陈屿逆着六月的阳光,站在体育器材室门口,校服下摆那点蓝墨水晕染开来,像一小片晴朗的天空。他听见自己当年心脏擂鼓般的声音,盖过了货轮的汽笛。
      陈屿的手指在他背上最后轻轻敲击了几下,那是很久以前他们自创的密码,意思是“别怕”。
      又是一声巨大的断裂声响,似乎是那截他们曾无数次倚靠、攀爬、在其上留下喘息和亲吻的螺旋楼梯彻底解体了。海水裹挟着油污和废墟的碎片涌了上来,漫过他们的脚踝,小腿,带着掠夺一切的冰冷力量。
      尚雾感到陈屿的身体在慢慢滑下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紧他。他的脸埋在陈屿的颈窝,那里曾经有一个用圆规刻下的、浸着血珠的“S”,如今只剩下一片被雨水泡得冰冷的平滑皮肤,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药味和陈屿本身气息的味道。
      他再一次尝到了铁锈味。不知是来自这废墟,来自咳出的血,还是来自十四年前那把生锈的圆规。
      “……一起。”他喃喃道,不知道是否说出了口,抑或只是脑海中最轰鸣的念头。
      陈屿似乎动了一下,用一个极其轻微的点头,或是最后一次收紧扣住的十指,回应了他。
      最高的浪头终于越过了残破的堤坝,吞没了这片徒劳地抵抗着的废墟。咸涩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们,世界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那沉重的、被疾病侵蚀的躯壳,在此刻反而轻得像羽毛,被黑暗的水流温柔(或是粗暴)地托起,又卷落。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尚雾仿佛真的看见了灯塔——不是那座被拆除的、也不是废墟中的,而是记忆里那个完整的、锈红色的、指引着什么的灯塔。它的光柱穿透了时间和风雨,穿透了癌变的肺叶和衰竭的肝脏,明亮而温暖地扫过海面。
      光柱之下,有两个少年并肩坐在生锈的瞭望台上,小腿悬在风里晃荡。一个少年把跳跳糖倒进另一个少年的掌心,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悠长。
      然后,光熄灭了。
      风暴仍在继续,疯狂地冲刷着一切。墙面上那行用铁锈和执念刻下的“S&C = 1998 - 2028”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颜色逐渐变淡,线条开始模糊,但那道深深的等号痕迹,却顽固地留存下来,像大地本身的一道伤疤,或是一个沉默的证明。
      直到许多个小时后,台风过境,黎明到来。
      搜救队踩着泥泞和瓦砾再次来到这片区域。阳光惨白地照在灾难后的疮痍之上。一个年轻的队员最先注意到那面残墙。
      “队长,你看这里!”
      墙上,那片深色的、仿佛被什么液体反复浸染过的区域里,那行刻痕依然隐约可见。而在那等号之下,雨水和铁锈最终蜿蜒成了几道新的痕迹,看起来仿佛一个歪斜的、却不容置疑的:
      ∞
      年轻的队员不明所以,只觉得心头莫名一窒。
      经验丰富的队长沉默地看着,目光扫过周围被海水冲刷过的痕迹,以及那片显然曾有人停留过的、如今却空无一物的角落。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对着那片墙,敬了一个缓慢而沉重的礼。
      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以及某种广阔无垠的平静。
      远处,海平面之上,云层破开,天光乍泻。
      天光彻底驱散了暴风雨的余悸,将一片狼藉毫无保留地展露在眼前。海水的腥咸中混杂着柴油泄漏的刺鼻气味、被连根拔起的植物的清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废墟和终结的尘土味。搜救队员们穿着醒目的橙色制服,像一群在灾难画布上谨慎移动的斑点,他们的呼喊声和器械的碰撞声打破了死寂,却也衬得这份死寂更加庞大。
      那面残墙孤零零地矗立着,墙根下堆积着被海浪送来的泡沫塑料、断裂的木材和一件看不清原色的布料。年轻的搜救队员,名叫李哲,仍无法将目光从墙上的刻痕移开。那个歪斜的“∞”符号,在惨白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褐色的红,像是早已干涸的血,又像是被雨水浸泡透了的铁锈,带着一种沉默的、执拗的力量。
      “别发呆了,小李!”队长的声音传来,沉稳却不容置疑,“这边清理完了就去下一区域,抓紧时间!”
      李哲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转身跟上队伍。但那符号仿佛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试图用理性去解释——也许是哪个流浪汉或调皮孩子乱画的,在台风来临前。但那个等号,以及等号上方的“S&C”和年份,却又透着一种过于具体和沉重的叙事感,与孩童的涂鸦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宣告。
      搜救工作持续了数小时。他们从淤泥中挖出了一只受惊但活着的小狗,从半塌的车库里救出了一位因腿伤无法移动的老人,也标记了几处需要重型机械才能清理的大型障碍物。但在那片灯塔废墟的核心区域,除了更多的碎石、扭曲的金属和被撕碎的婚纱广告布,他们并没有发现更多生命的迹象。
      仿佛那面墙,以及墙下的痕迹,就是最终的全部。
      黄昏时分,增援的队伍带来了更多的装备和照明。李哲和队友们得以短暂轮休。他坐在一截湿漉漉的路缘石上,拧开矿泉水瓶盖,一口气灌了半瓶。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向那片已是阴影重重的废墟。
      队长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面包,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队长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还在想那面墙?”
      李哲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干面包:“队长,那是什么?那符号…看着心里怪难受的。”
      队长望着那片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废墟,点了根烟,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有些地方,有些痕迹,”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是台风也刮不走的。”
      他没有看李哲,像是自言自语:“干这行久了,你会见到各种各样的…告别。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安安静静。那面墙,大概就是其中一种。”
      “他们…”李哲迟疑地问,“在那里吗?在台风来的时候?”
      队长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在了,也许早就走了。但那都不重要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重要的是,有人选择用那种方式,在那里,留下点东西。那东西比命硬,比台风硬。”
      夜色彻底降临,大型探照灯亮起,将废墟区域照得如同白昼,却也在周围投下更浓重的阴影。搜救工作转向了更彻底的清理和排查。
      李哲被分派和其他人一起清理墙根下的杂物。他动作很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泡沫散去,木材移开,当他拾起那件看不清原色的布料时,手感有些异常——它并非单纯的织物,内部似乎有夹层,而且异常沉重湿冷。他将其拿到灯下,抹开淤泥,露出了原本的颜色:一块边缘已被撕裂的黑色防水布。
      而在防水布的下方,淤泥中,半埋着一样东西。
      那不是石头,也不是常见的垃圾。李哲蹲下身,徒手挖开湿冷的淤泥,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金属。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就着探照灯的光仔细查看。
      那是一把老式的、锈迹斑斑的圆规。金属的轴已经有些弯曲,两条腿紧紧闭合着,尖刺上沾满了暗色的污渍,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但它独特的形状,依旧能被清晰地辨认出来。
      圆规。墙上刻痕的工具。
      李哲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夜晚的海风更冷。他握着那把圆规,仿佛握住了一段沉重而炽热的过往。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墙面那个“∞”。
      无限。永恒。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
      在数学和物理的世界里,它代表着穷极想象也无法完全描绘的浩瀚与延续。而此刻,在这片刚刚被最狂暴的自然力量摧毁的土地上,这个由铁锈和执念刻下的符号,却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
      它是对短暂生命的一种绝望反驳?还是一个历经劫难后最终达成的、沉默的协议?
      队长走了过来,目光落在李哲手中的圆规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李哲的肩膀,示意他将东西放进专门的物品收集袋。
      清理工作继续。更多的碎片被收集起来:扭曲的金属、玻璃渣、破损的建材。随后,一位队员在稍远一点的碎石堆里发出了惊呼。他们挖出了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和一部屏幕碎裂的iPhone,它们紧紧挨在一起,仿佛主人最后仍想保持它们的联系。
      李哲看着这些零碎的、被灾难洗礼过的物品,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拼接出一些模糊的影像:两个身影,暴雨,废墟,刻痕,疼痛,以及一种决绝的相伴。这些影像没有具体面貌,却带着真切的情感重量,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后半夜,气温降得更低。搜救队暂时撤出现场进行修整,只留下几盏孤灯照耀着空无一人的废墟。海潮声平稳了许多,像一场巨大喧嚣后的疲惫叹息。
      风依旧吹着,掠过墙面的刻痕,发出极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那“∞”符号在灯光下静默着,仿佛在守护一个只有它才知道答案的秘密。
      第二天,天气放晴,蓝天如洗,仿佛昨日的狂暴只是一场幻觉。更多的清理人员和机械开始进入现场。重型铲车轰鸣着,开始推走大块的废墟残骸。
      那面墙最终也无法保留。在铲车的巨大力量下,它发出不甘的呻吟,砖石崩解,轰然倒塌,扬起一片尘土。
      李哲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墙倒了,连同墙上那行刻痕,那个等号,那个无限的符号,全都化作了瓦砾的一部分,将被运走,填埋,或用于其他地方,最终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似乎一切存在的证据,都被彻底抹去了。
      然而,当铲车清理完那片区域,当废墟被运走,原地露出一片暂时空荡的、被碾压平整的土地时,李哲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阳光灼热地晒着地面。他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片新露出的土地。
      就在原来墙壁根基的位置,在泥土之中,他看到了它们。
      不是刻痕,而是渗透。
      深色的、蜿蜒的痕迹,如同大地的血管,深深地嵌入了土壤的肌理之中。那形状,依稀可见是两个交缠的字母,一个模糊的等号,以及其下方,那道仿佛通向地底深处的、无法被铲车抹去的“∞”形态的铁锈印记。
      它们不再张扬于墙面,而是以一种更隐秘、更顽固的方式,沉入了大地。仿佛某种承诺,在形式毁灭之后,选择了另一种更本质的存在方式——融入这片他们最终停留的土地,与海风、与尘埃、与未来的每一场雨、每一缕阳光共生。
      李哲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抬头望向远方蔚蓝的大海。海面平静,闪烁着亿万片金色的鳞光。一艘货轮正缓缓驶过地平线,悠长的汽笛声随风传来,与记忆里那模糊的、来自过去的鸣响隐隐重叠。
      他忽然明白了队长的话。
      有些东西,台风刮不走,铲车铲不平,时间也无法彻底磨灭。
      它们沉潜下去,成为一种沉默的养分,一种无形的纪念碑。
      他转身离开,脚步不再沉重。风掠过他的耳畔,带来大海永恒的低语,仿佛在轻声诉说着一个关于疼痛、爱恋、毁灭与永恒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未曾抵达台风眼中心那虚假的平静,却最终在风暴的极致撕扯中,找到了属于他们的、绝对的安宁。
      而那把生锈的圆规,那两部紧挨着的手机,以及泥土中那片深色的、无限的印记,便是这个故事,留给这个世界的、所有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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