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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独眼者的星图 ...

  •   特级监护病房的墙壁开始掉灰了。

      沈默用指尖捻起一块墙皮,灰白色的粉末在他掌心簌簌滑落,像被碾碎的月光。窗外的那堵灰墙爬满了藤蔓,深绿色的卷须缠上铁窗,在玻璃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幅被雨水打湿的星图。

      距离他弄瞎左眼已经过去一年。这一年里,他再没发过一次“疯”,每天坐在窗边,用右眼描摹墙上的裂纹,或者把面包掰成碎屑,喂给窗台上偶尔停落的麻雀。护工说,他现在安静得像尊雕塑,只有在喂食麻雀时,嘴角才会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祁临每月的探视成了例行公事。他带来新的书,沈默看完后会写下批注,字迹比以前更潦草,因为只能用右手写,笔画常常歪歪扭扭,像条蹒跚的路。

      “这次带了本《星空图鉴》。”祁临把书放在床头柜上,金属书脊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里面有猎户座的详细星图,你以前总说找不到参宿四。”

      沈默的右眼亮了亮。他伸出右手,指尖在封面上划过“猎户座”三个字,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伤口。“我现在能看见了。”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笃定,“不用眼睛也能看见。参宿四就在那里,在最亮的那颗星旁边,只是人们暂时看不见它。”

      祁临的目光落在他左眼的纱布上。纱布已经换成了浅色的,边缘偶尔会渗出淡淡的血痕,像朵不肯凋谢的花。“你是说……想象出来的?”

      “不是想象。”沈默摇头,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在这里看见的。比眼睛看到的更清楚。”他翻开《星空图鉴》,停在猎户座那一页,右眼紧紧盯着星图,仿佛要把那些光点刻进脑子里,“你看,这三颗星是腰带,这两颗是肩膀……少了的那颗,在心里补上去就好了。”

      祁临在评估表上写下“存在轻度幻觉症状”,笔尖却在纸面顿了顿。他想起神经科学里的“视觉代偿机制”——当一侧视觉功能丧失,大脑会调动其他区域强化另一侧的感知,甚至产生“超感”。沈默或许不是在说胡话,他真的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看见”世界。

      离开病房时,祁临遇到了张警官。他是来送老王案的补充报告的,手里的文件袋鼓鼓囊囊,边缘沾着咖啡渍。

      “查到点新东西。”张警官把文件袋递给祁临,眼底的红血丝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老王年轻时不仅虐待养子,还涉嫌和人贩子勾结,把三个孩子卖到了山里。沈默大概是查到了这个,才对他下手的。”

      祁临翻开文件,照片上的老王年轻时笑得一脸横肉,怀里抱着个哭闹的孩子,背景是片荒凉的山坳。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正好是沈默九岁那年被解救的前一个月。

      “这些孩子……找到了吗?”祁临的声音有些发紧。

      “找到了两个,都还活着,在山里成了家,不肯回来。”张警官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还有一个没找到,估计……不在了。”他吸了口烟,烟蒂的火光在走廊的阴影里明灭,“你说沈默是怎么查到这些的?我们动用了那么多资源都没挖出来的东西,他一个精神病人……”

      “因为他懂他们的语言。”祁临合上文件,指尖冰凉,“那些被藏在黑暗里的人,彼此能闻到同类的味道。”

      张警官的烟烧到了指尖,他猛地扔掉烟头:“特级监护病房的监控显示,沈默每天凌晨三点都会对着墙说话,像在跟谁聊天。你说……他是不是又在策划什么?”

      祁临想起沈默说的“心里的星图”,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这个独眼的病人,或许正在用黑暗编织一张更大的网,而他们都在网外,以为自己是旁观者。

      那天晚上,精神病院又出事了。

      特级监护病房的铁窗被人从里面撬开,窗台上的麻雀羽毛散落一地,沾着几点血迹。沈默不见了,只有墙上用鲜血画着的猎户座星图,参宿四的位置被画得格外大,像只瞪圆的眼睛。

      “监控坏了!”小张带着保安冲进病房时,声音都变了调,“凌晨三点到四点的录像全没了,像是被人故意删了!”

      祁临赶到时,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他看着墙上的血星图,突然注意到参宿四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窗外的灰墙。

      “把墙拆了!”祁临对着张警官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拆墙的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当灰墙被凿开一个洞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墙后是条狭窄的通道,显然是被人挖出来的,墙壁上布满了指甲抓挠的痕迹,深浅不一,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通道的尽头连着精神病院的废弃锅炉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放着个破旧的木箱。打开木箱,里面没有逃犯,只有一堆被磨尖的塑料片,一本翻烂的《星空图鉴》,和一张画着向日葵的素描,画里的向日葵都只有一只“眼睛”,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

      “他没跑。”张警官盯着那堆塑料片,脸色铁青,“他在耍我们。”

      祁临却注意到素描背面的字,是用右手写的,笔画倾斜得厉害:“星星不会跑,它们只是在等天亮。”

      就在这时,特级监护病房传来护士的尖叫。众人冲回去,发现沈默正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左眼的纱布已经取下,空洞的眼眶里塞着朵干雏菊,是去年手工课做的那朵。他的右眼看着天花板,嘴里哼着那首奇怪的童谣:“太阳出来了,乌云散了……”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张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沈默转过头,右眼弯了弯,像在笑。“我没走啊。”他指了指窗外的灰墙,“只是去墙后面看看,确认星星都还在。”他顿了顿,右手轻轻抚摸着眼眶里的雏菊,“你看,把花放在这里,就不会有黑色的东西跑进来了。”

      警方在通道里没找到任何指纹,除了沈默的。仿佛他挖通了通道,却只是为了在里面走一圈,再回到起点。张警官气得一拳砸在墙上:“他就是在戏耍我们!用自己的眼睛、用这堵墙、用我们的紧张……把我们都变成了他剧本里的角色!”

      祁临看着坐在墙角的沈默,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个独眼的病人,早就不在乎自由了。他要的,是证明自己的“逻辑”——就算被关在最深的牢笼里,他依然能掌控一切,能让那些自以为掌控局面的人,跟着他的节奏起舞。

      “给他重新做精神评估。”祁临对赶来的心理专家说,“重点评估他的认知功能和行为控制力。”

      评估结果出来那天,祁临正在儿童福利机构给孩子们做团体辅导。那个曾经蜷缩在床底的小男孩,现在已经能主动举手发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贴满星星的魔方。

      “祁医生,你看!”男孩举着魔方跑到他面前,魔方的六个面被转成了六种纯色,“我学会了!那个独眼哥哥说,只要用心,就能把打乱的星星拼回去!”

      祁临的心猛地一缩。他从没告诉男孩沈默弄瞎了眼睛,孩子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哥哥昨天来看我了。”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他说他现在能看到好多星星,还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看猎户座。”

      祁临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抓住男孩的肩膀:“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

      “就昨晚啊。”男孩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魔方掉在地上,“他从窗户爬进来的,身上有好多灰,像刚从土里钻出来。他还送了我这个。”男孩从口袋里掏出颗干雏菊,花瓣已经脆得像纸,“他说这是能找到星星的花。”

      祁临捡起地上的魔方,指尖触到星星贴纸的瞬间,突然想起特级监护病房墙上的血星图。他掏出手机,拨通张警官的电话,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颤抖:“他不是在耍我们……他是真的能自由出入!通道的尽头肯定还有别的出口!”

      警方果然在废弃锅炉房的地下,找到了一条连通外界的暗道。暗道是用手工工具挖的,墙壁上还留着磨秃的塑料片和凝固的血迹,显然挖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一个独眼的人,在黑暗中摸索出通往自由的路。

      而暗道的出口,正对着儿童福利机构的后墙。

      “他根本不是精神病发作。”张警官站在暗道里,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墙上的抓痕,“他的每一步都在计划之中——弄瞎眼睛是为了降低我们的警惕,假装疯癫是为了争取时间挖通道,甚至连墙上的血星图,都是故意留给我们看的烟雾弹。”

      祁临走出暗道时,阳光刺眼得让他睁不开眼。他看着福利机构后墙的窗户,想象着沈默是如何在深夜爬进来,坐在男孩的床边,用一只眼睛看着他熟睡的脸,像在确认自己守护的“星星”是否安好。

      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片星空,猎户座的位置被人用荧光笔标出,参宿四的位置画着颗小小的雏菊。照片的角落,有个独眼的人影,站在星空下,右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发件人未知,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正是沈默每天对着墙说话的时间。

      祁临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明白,沈默从来就没打算逃离精神病院。对他来说,那不是牢笼,是他的“审判台”,而暗道是他的“密道”,让他能在“审判”之余,去看看那些他守护的“星星”。

      他所谓的“清理垃圾”,也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他真正想做的,是让那些和他一样在黑暗里待过的人,相信星星真的存在,相信有人在守护他们。

      那天下午,祁临再次来到特级监护病房。沈默正坐在窗边,用右手给窗台上的麻雀喂食,左眼的空洞里,依然塞着那朵干雏菊。

      “你挖了多久?”祁临在他面前坐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聊天气。

      沈默转过头,右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种了然的微笑。“从进来的第一天就开始挖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泥土的气息,“这里的墙是空心的,很好挖。只是没想到,挖通的时候,正好是参宿四最亮的那天。”

      “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男孩?”

      因为他是颗好星星。”沈默的右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墙壁,看到福利机构的方向,“不能让好星星被乌云遮住。就像当年,有人把我从乌云里拉出来一样。”

      祁临想起九岁那年解救沈默的警察,突然明白,有些善意是会传递的,哪怕传递的方式,带着血腥和暴力。

      “他们会把你转到更严密的监狱。”祁临说,“挖暗道属于越狱未遂,会加刑。”

      “没关系。”沈默笑了笑,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能关住我的人,关不住这里的星图。只要还有星星需要守护,我就总能找到出去的路。”他顿了顿,右眼的目光变得格外温柔,“那个男孩……他的魔方拼得很好,对吗?”

      祁临没回答。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时,沈默突然说:“祁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弄瞎左眼吗?”

      祁临的脚步顿住了。

      “因为左眼看到的都是黑暗,右眼看到的是光明。”沈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左眼空了,黑暗就有了地方住,不会再跑到右眼里了。”他指了指窗外的藤蔓,“你看,它们爬得多高,像在给我指星星的方向。”

      祁临回头时,看到沈默正用右手抚摸着眼眶里的雏菊,阳光透过铁窗落在他的右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在阴影里,像幅被分割的画。

      他突然想起《星空图鉴》里的一句话:“猎户座的参宿四正在走向死亡,但它的光,还要走六百年才能到达地球。有些星星,就算已经熄灭,也依然在照亮我们。”

      或许沈默就是这样一颗星。他带着创伤的黑暗,却在用自己的方式,给那些需要光的人,传递着六百年前的温暖。

      离开精神病院时,祁临买了盆向日葵,放在了儿童福利机构的窗台上。男孩看到后,眼睛亮了亮,指着向日葵说:“像独眼叔叔画的!它们都在看太阳!”

      祁临看着男孩的笑脸,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开始慢慢融化。他拿出手机,给张警官发了条短信:“不用再追查暗道的事了。有些黑暗,需要有人用自己的方式照亮。”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夕阳正落在福利机构的屋顶上,把向日葵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只指向天空的手。祁临知道,沈默或许永远不会被“治愈”,他的暴力逻辑也永远不会被社会接纳,但在那个被他守护的男孩心里,他已经成了一颗不会熄灭的星。

      而这,或许就是沈默用一只眼睛,在黑暗里画出的,最温柔的星图。

      特级监护病房的灯光亮了。沈默坐在窗边,右眼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左手轻轻抚摸着眼眶里的雏菊。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像无数颗星星落在地上。他知道,无论被关在多么严密的牢笼里,只要还有一颗星星需要守护,他的“审判”就不会结束,他的星图,就永远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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